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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知远吃过同窗的喜酒,也有几次留下来围观过同窗们闹洞房,也知道有些人家的熊孩子会在夜深人静比方现在翻墙听壁脚。所以他咳了几声,说:“屋子里略有些气闷,我们到院子里走几步,看看月亮?”
今夜是五月初五,外头只有极细的一枚弯月,从窗眼朝外头看去,院子里的廊下挂着红灯,一团一团的红光在风中轻轻摇动,一派喜气。英华也觉得有点燥,双颊飞红,正想吹吹凉风,就把头点一点。
于是李知远把卧房的隔扇门推开,把堂屋靠墙的架子上搁着的那盏罩着红纱灯罩的烛台取在手里,另一只手就顺理成章地把英华妹妹的小手牵住。
没成亲时就能拉个小手什么的,成了亲拉手天经地义,英华顺从地任由知远哥哥牵着她的走,跟着那一团软软的红光朝院子里走。
东西厢房的窗户上使女们的影子立起来倒下,没有人不识趣走出来。李知远很是小心的绕着他们的卧房走了一圈,没有发现什么,才松了一口气说:“还好三省草堂的同窗们都在你娘家吃酒,不然今天晚上够呛。”
英华轻声笑起来,说:“我娘传话啦,谁敢跑来闹洞房,她就让谁不要进三省草堂。”
有个霸气的丈母娘真心好啊,李知远觉得他母亲要是似丈母娘一半霸气,舅母们肯定就没这么闹腾,李知远牵着媳妇的手回家,把灯搁回原处,指着堂屋那个亮闪闪红彤彤的大屏风,很不好意思的说:“昨日舅母们来看你嫁妆,九舅母,呃,就是陈守拙的娘,挑事儿让她家的守诚要在你那个画屏上补一树红桃花。吓得我们呀,赶紧给你换了个。爹说亲戚们在的时候先摆两天,等摆完三天喜酒你再换回来。”
“补一树红桃花?”英华乐的笑出声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舅母这是夸我呢。干嘛拦着不让她们画?”
你那个画屏不是御笔吗?谁敢啊?“那画真心好,让个熊孩子乱涂,糟塌东西。”李知远想起来还难过。
“我五姨说已经糟塌过了!”英华咯咯的笑,“她看着堵心,听说你爱画儿,所以拿来逗你玩儿。孩子想涂让他涂呗,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不是糟塌过了。可是那人糟塌的东西,世人看见你家摆着都觉得你好有面子,要是让熊孩子补一棵狗趴似的桃花树,就是打你的脸了好吧。英华这样大方,越发显得……李知远很是郁闷的说:“你知不知道那个画屏是谁糟塌过的?”
“知道啊。”英华还是没当一回事,说:“我五姨也没乱给别人,赵恒问她讨她给了两张,然后就给我做了三个画屏。五姨说摆几天再收起来,我娘说她是媚眼儿做给瞎子瞧,不是三品四品以上,谁认得那丑字!还跟我五姨打赌说,说我这个挡眼的大屏风太素,说不定亲戚们要帮着添点喜气加点红!”
李知远深深点头,他从没见过御笔,就认不出来,他老子恰好是三品,也只认得那个章。还是丈母娘厉害啊,一早就猜到他舅母要挑事,难怪英华这么镇定,一点都不恼。
“五姨输了什么?”李知远立场坚定的站丈母娘这边。
“赌的一包南瓜子。”英华乐了,“还是我舅母最厉害,她说她做中人见证,谁输了她都有零嘴吃。”
“你……恼吗?”李知远惴惴,人还没嫁进来,就被婆家亲戚下面子,差不多的女孩儿都会恼的吧。
“不啊。”英华歪着头看他,眼睛亮晶晶的,盛着满满的喜欢,“你没做成陈家女婿,你舅母们肯定都难过死了。我抢了她们家一个好女婿,又帮着拐走了她们家一个好儿媳,她们不恼我才奇怪呢。心里有气还不许人家撒啊。”
李知远一边笑一边点头,“你也可以恼的。”
“你都归我了,有什么好恼的。”英华快快活活挽住李知远的胳膊,“你要是觉得我受委曲了过意不去呢,你就,你就……”
“我就怎么样?”李知远大乐。
“让我亲你一下!”英华放开手,在他脸上飞快的琢了一下,一溜烟进了卧房,顺手还把隔扇门关上了。
李知远摸着脸愣神了好半天才想起来追,被挡在门外又不敢大声喊门,只能轻轻地,轻轻地说:“英华,好妹妹,开门。”
从门缝里挤出来一张折叠的卷子。李知远手忙脚乱拆开来看,门缝里又挤出来一张。
英华妹妹隔着隔扇门轻轻地说:“这是部试和殿试的卷子,做完再说。”
哎,人家才女为难新郎官,倒是有限韵做诗,做的不好不给进门的。可是新婚之夜让新郎做卷子的,还闻所未闻呢,这两张卷子做完,能不能赶得上明天吃晚饭?
李知远轻声央求,英华在门那一边只是笑,李知远求急了,英华才道:“快写!我还陪嫁有祖传翰林用搓衣板一块,你不好好考,现在就给你用。文房四宝在西间有,你上那写去,热汤在后廊炉子上顿着,你渴了自己泡茶喝。我要睡一会儿,好困。”
李知远听着英华妹妹的呵欠声由近及远,捏着两张卷子到西间去。西间布置的甚是雅致,湘妃竹的书架上满是旧书,靠墙摆着轻巧的桌椅,桌子上摆着一盆青叶盆栽,窗下一张大书桌上,圆肚旧瓷瓶里插着一把梨花,大红的纱灯罩上是写意墨梅。大书桌上端端正正摆着一个笔墨匣子。李知远揭开来一看,眼都直了,笔墨纸砚全是好东西,有这等好笔好墨好纸,正该写几个好字啊。可是洞房花烛夜,真的就要这样过?娘子你来红袖添香好不好?李知远不甘心啊,忧愁的踱到卧房门口,里头静悄悄的,他只能潜回西屋,把两张卷子摊开。
烛影摇红,李知远奋笔疾书,为了和新娘子洞房奋斗。洞房里,英华打着呵欠,高高兴兴爬到那个铺着鸳鸯锦被的新床上去。新媳妇进门要给下马威啊,谁怕谁啊。婆婆大人,接招吧。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上英华神清气爽起来开门,杏仁几个听见动静不晓得从哪里一齐冒出来,英华指着西间说:“姑爷在那屋里写卷子里,给他廊下顿个炉子放热汤,三餐给他送饭。谁找他都给我挡住喽,不交卷不给他出来。”
杏仁低头偷笑,连声答应。使女们服侍英华梳妆,也不喊姑爷,捧着几只捧盒跟随英华去拜见公婆。
虽说李家今日还要请一日酒,陈家亲戚们都还没有走,但是拜见公婆是李家的事,所以陈家亲戚都在厢房坐着。唯有李家骨肉至亲在厅里等候。陈家亲戚们看到英华一个人带着使女来拜见公婆,都惊到了,相互问:“北方跟咱们南边不一样?男人不跟着一块来的?”
英华进了厅,青阳和抱着小芳龄的沈姐立刻站起来了,青阳亲亲热热喊了声嫂嫂,英华忙答应了一声,对青阳挤眼。
青阳伸脖朝她后头看,没看到哥哥,就问:“我哥呢?”
英华大大方方说:“我昨晚给他出考题了,写不完不许他进门,他现在还在写呢。”
上头坐着的两位老人家笑容都僵了。新婚之夜不让新郎进洞房,很过份有没有!她还这样淡定的当着公公婆婆的面说!陈夫人的手都在袖子里哆嗦。
李大人反应快,眼珠子一转就想明白了。他夫人借娘家人的手隔空给儿媳妇进门杀威一棒,新媳妇也不是庸手啊,立刻就还席了。新媳妇硬气,以后那群陈家亲戚就省事。李大人马上不心疼他儿子洞房夜被赶出来写考试卷子,摸着胡子乐呵呵的问:“出的什么考题?”
“部试和殿试的卷子。”英华答的又清脆又利落,“昨日才弄到手的,他写完了爹给他瞧一瞧啊。”
“好!”李大人心里的那点不快立刻烟消云散,哪怕是在京城,这两个张卷现在想弄到手也不易,正好拿来给学生们摸底考啊,他老人家激动的说:“这卷子不只他得考,三省草堂的学生都得考。考完了我们捡好的贴出来!”
英华晓得她公公的意思,抿着嘴儿笑。陈夫人看着明显心花怒放的丈夫,心里好纠结啊,你儿媳妇这是跟婆婆在过招呢,你做公爹的怎么这么没立场,立刻就偏心到儿媳妇那边去了?你这样一偏心,就不怕儿媳妇的小尾巴翘到天下去,不把你儿子当数?
英华假装没看见她婆婆那个幽怨的眼神儿,给杏仁使了个眼色,杏仁把垫子给她摆上,她就跪下去给公公婆婆行大礼。
李大人亲切的勉励儿媳妇几句,示意陈夫人接话。陈夫人在心里叹了口气,第一回交手,她老人家惨败!她笑一笑,说:“远儿也是个淘气的,你也是个活泼的,成了亲就是大人了,关起门在家怎么玩都成,出了门还是要放稳重点。”
“哎!”英华答应着就站了起来,把给公公婆婆的见面礼送上来。给李大人是一双布靴,做工还不错,绣的那个花儿就不大好了。给陈夫人的也是一双鞋,卖相和给公公的差不多,绣的花儿略多些,看着更让人捉急。
英华很是害臊,脸都红了半边,“儿媳妇针线上不大好,爹娘不要嫌弃啊。”
柳夫人出了名的比男人能干,但是要和女人比能干就……这个儿媳妇鞋做的还不错啊,看那个花绣的,明显是亲手做的啊,比她娘只会蒸个米饭强多了。李大人很满意的点头,欢欢喜喜把那双鞋捡起来,认真的看了看,赞她:“做的很用心啊,花了几个月?”
“两双鞋花了一年多,”英华羞答答。
天天在外头跑的人,还要帮着外婆家管事管帐,用一年多的功夫给公公婆婆做双鞋,做成这样难能可贵啊。陈夫人也把那双鞋拿起来,赞她:“针脚还细密,难得。”
小青阳偏过头,要是嫂嫂也给他做这样的鞋穿,他不要。
英华把一个大匣子塞他手里,亲亲热热说:“我不大会针线,就没给你做鞋了,这个是嫂嫂给你玩的。”
小青阳他书房里书不少,玩具——他有一个陀螺,看书累了能跟小团子玩一会儿。这一匣子都是什么好东西?小青阳瞅一瞅他娘,亲亲热热谢过嫂子,把那个匣儿高高兴兴搂在怀里,他很有眼色,这会儿打开说不定就没收了。嫂子这么体贴,给他个匣儿装,他一会先溜出去藏几件起来,留一件意思意思,母亲肯定不会没收!
英华又将出一件水田小披风给沈姐,笑道:“沧州亲戚给我舅母讨的百福老人的旧衣裳,给我小表弟做了两件小毛衣,剪衣料时是我剪的,我就讨了一件披风的料子来,给小妹妹做的这件小衣裳,我绣不好花,也没扎花儿。借老人家们的福气,保我妹子平平安安长大。”
英华这份礼或者不值太多钱,可是心意之诚,沈姐感激的眼泪都要出来了,连忙把披风给芳龄垫上了。
似英华这样的女孩儿,能做出两双看得过去的鞋在婆婆预料之中,娘家亲戚弄百福水田衣,她晓得给婆家小姑子讨一件来,那真是把婆家人放在心里掂记了。李大人非常满意,陈夫人也非常满意,从手腕上脱下一个旧银镯子,招呼英华过来,给她套手上,笑道:“咱们家从前是极穷的,我嫁到李家来时,我太婆婆唯一一对银镯子给了我。我戴了也有一辈子了,这只给你,还有一只我留给青阳媳妇。”
英华谢过婆婆,陈夫人就说:“老爷,你带青阳去书房温书去,我带英华去和亲戚们见个面。”
英华立刻很狗腿的把婆婆的手挽起来了,虚扶着婆婆出门,婆媳俩亲亲热热去见亲戚。
富春地方的乡绅人家,绝大多数都是聚族而居,便是公婆初次见新妇,新妇送公婆两双鞋,公婆说几句话儿,给个见面礼意思意思是俗例。亲戚们见面,新媳妇也无需送礼,亲戚们也只说几句话儿罢了。不然新娘子见人就送双鞋,嫁一次少也要上百双,多的三四百双都打不住,亲戚们谁家不会个把月娶个新妇,当长辈的给见面礼他也伤不起啊。
英华从大舅母开始,挨个给舅太太们行礼问好,大舅太太和五舅太太对她最是亲切友好,别个舅太太也还客气,只有九舅太太,把她大姑子看了半天,陈夫人对着她面无表情,她才挤出笑来,也说几句客气话,又问:“我们外甥呢,怎么不陪新媳妇来见长辈?”
陈夫人的脸色立刻变了。英华带着笑不言语。九舅太太只说她帮着大姑子给的这棒杀威棒害小两口吵架了,笑容立刻绽放,不依不绕的问:“远儿哪里去了?”
“昨晚上给他出了两张卷子,他还在做呢。”英华不慌不忙慢悠悠的瞟了九舅太太一眼,羞答答靠上婆婆的胳膊,撒娇,“娘,人家是不是太调皮?”
“守义都考中进士了,他还一天到晚乱晃,”陈夫人力撑儿媳妇,“也该叫他收收心,把心思放到功课上。”
九舅太太的儿子守拙可是去考了没考上,大房儿子中了进士,吹打热闹,亲戚们流水去贺喜,见到她吧,不提守拙她也难受,提守拙她更难受,当着她的面说守义考中了,她特别难受,大姑子此言一出,九舅太太立刻如遭霜打。
“英华真是个好的,就该这么难一难他。”大舅太太当年娘家也阔过,她又是做婆婆多年的,新媳妇进门要调*教是富春风俗,看现在这个情形,大姑子头回交手肯定惨败,她立刻帮着撑面子,“远儿其实比守义用功多了,就是玩性大,有英华管着,下科必中。”
呵呵呵,呵呵呵。陈家舅太太们不管明不明白,俱都呵呵。英华娇滴滴偎着婆婆,一副天真无知受宠的儿媳妇模样。陈夫人看着这个儿媳妇吧,心里是又喜欢又烦恼。当婆婆的,喜欢她懂事体贴,外人面前给长辈面子给得足足的,哪怕是落她面子她要发作吧,都发作的很体面,不落外人闲话。当李知远的娘,就烦恼她这一家伙还手还的又狠又准,就冲她这个手段,肯定把她儿子捏在手里跟搓面团似的搓揉,她儿子以后的日子不好过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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