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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赫离开雪砚谷之后,天空飘了几粒雪。
按理说还没到时候,往年深冬这里才会下雪。谷内的雪是暖的,落在手里既不会让人感到冰凉,也不会融化。只是当他离开以后没过多久,身上残留的几粒白色开始泛起寒意。他仰起头,几颗雪落在脸上,凉飕飕的。
雪下的不多,碰到皮肤便很快融化。但它们都陆陆续续挂在一旁的犬类身上,让那乌黑的毛发覆上一层亮眼的白。它左右抖了抖毛,又将白莹莹的雪花甩在他黑色的衣服上。
朽月君直接将他引到这边,自己却不见了踪影。他冷着脸与佘氿会谈一番,定下了新的工作。只不过两边都是空口无凭,白纸黑字是一个没有,全是两张嘴说了算。他们都清楚,这种东西的文书可从来没有地方主持“公道”,不如说得靠谱。
自然,这也为反水与毁约提供了充足的余地——这正是双方所期望的。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活着的时候自然是要赚够本才行。至于本钱多少,自然只有自己知道。
再者,仿佛即使有黑暗地段儿的“衙门”,也指不定同真正的衙门一般无用呢。
佘氿没有给他地图。将藏宝图这类东西交给外人手里却被横刀夺爱的案例不胜枚举,作为殁影阁的爪牙,皋月君的心腹,他没这么傻。尽管唐赫的对此再不屑一顾,真到了那时谁有说得准呢——连他自己也不能保证。
对殁影阁而言,只要拿到了镜子,万鬼志不论姓凛还是姓唐都无所谓。说不定到时候皋月君变了心思,也想要将万鬼志收入囊中,并非没有可能的事。
毕竟事态总是瞬息万变。
佘氿雇他杀人灭口,价格随便开,再怎么也贵不过雪砚谷一个山头。唐赫不是狮子大开口的人,为了利益最大化的长期合作,他自然懂得开一个漂亮又合理的价格。这是后话。
“你要杀掌门的弟子,不问问她大师兄的意见?”当时他这样说,带点嘲弄的意思。
“怕是狠不下这条心。”
“既然是蛇妖看着长大的孩子,怕也有一副蛇蝎的心肠。”
“他说了不算。”
“是么?那你眼睛可别是撞在门框上了。”
“这个嘛……老马也有失前蹄的时候。”
“看来是没遇上识相的伯乐。”
“您再搁这儿跟我唠着,那小丫头片子可要跑到天涯海角了。”
天狗或许听不懂人的话,但从这语气里差距出佘氿的抱怨,原本卧在主子脚边,突然就龇起獠牙,一副示威的样子。
“狗仗人势”佘氿厌恶地看了一眼,“我与我的友人,都不喜欢猫猫狗狗。”
“因为吃了一条虫子腿吗?”唐赫嗤笑着。他从朽月君那里听到过这个笑话。
“我真诚地建议您斟酌用词……毕竟我们已经拿到天狗一族的血方了。”
“我也真诚地建议你——”唐赫站起身,撑着桌子,居高临下且咄咄逼人,“妖怪在阴阳师面前最好学会夹着尾巴。”
“阴阳……师?”
佘氿面无惧色地托着下巴,挑起轻皱的眉,看不出是疑惑还是讥讽。
离开雪砚谷之前,他头一次见邬远归,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还嫩着。那模样风华正茂,血气方刚,正是想要成就一番事业的时候。不过看得出,他还不算太飘,至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靠佘氿的压制,他很清楚雪砚谷能是如今的样子多亏了谁。
如果他再聪明一点,就该知道一个妖怪当年主动接近一个孩子本就动机不纯。他视若珍宝亦或赖以生存的整个江湖门派,在殁影阁手中不过是枚有用的棋,而他被拿捏着手,一步一步按照身后人的意愿走。
当前他们的心思是一样的,往后呢?若他不再想被人牵着鼻子走,还收的回来吗?
关我屁事——唐赫暗想。
之与朽月君……他不知他现在在何处,要干什么,他不关心。那家伙要找他总是能找到的。之前,朽月君曾从他肩上取下一根头发,熔在烟杆里烧了。唐赫知道有种咒术,只要从人身上取下什么东西或是物件,就能卜出此人的位置,这应该是一个道理。
不过若说“找上门的妖怪”……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天狗。
它的来路也是那样……匪夷所思。它没有自己的名字,只是他在提到“唐鸰”二字时,它会扑棱耳朵,昂起头来叫两声,像是能听懂。
大概是因为,那是它第一个吃掉的人吧。
与人类有契约的天狗族,无法像其他妖怪那样修炼——物竞天择的世界里,为了继续活下去,它们的祖先逐渐舍弃了思想,将之转化为本能。
本能是很可怕的东西。
虽然没有按部就班的修行,可这些年来它吃了不少人——凭借本能,凭借从未阻拦甚至有意引导的、主人的默许。它第一次化出人形的那天唐赫还记得,自己已不知过了多久,能被吓成那个样子——想来还有些丢脸。
虽然化形十分不稳定,只持续了一盏茶的功夫。
那之后,“默许”成为了“命令”。
他止不住去想,尽管是胡思乱想,尽管毫无意义又心知肚明。只是……太像了,那张脸,与唐鸰如出一辙。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快要忘记她的样子了。
天干物燥,它原本总是因静电而蓬松的毛发更让他不想碰。有一年,他本想拍掉它头上厚厚的雪,却给电狠狠打了。至今他还记得有多痛,简直像是被狗咬了一口。如今他应当不怕了,但他也不再想这么做了。
不过是条狗而已。
大概。
它是人,是妖怪,还是别的什么……类似怪物的东西?
谁也没有答案。百骸主也没有。
他与天狗一路北上,有时唤他出来,有时一个人走。大多数时候,他们之间只有沉默。一切都太安静,静的同往年任何时候一样。可是自从十几年前它为那个名字喊上一嗓子后,他便再也无法忍受安静了。
“唐鸰。”
他看着它,它回以凝望。
与天狗有血脉的人越来越少了——尽管他们先祖的血脉枝繁叶茂,却愈发稀薄,能够唤醒契约的人少之又少。他们之中的多数人都做了阴阳师,毕竟是天赋。他想,他也该是的。
母亲没机会教他太多。
至于慕琬,他倒没有什么同宗族人特有的……亲切。相反,他对那条狗更感兴趣。
朽月君曾经说:“舔过人血的狗,据说在斗狗时凶狠异常。”
“是么。我听过的是,吃过同类肉的狗,咬人是往死里咬的。”
“嗯?我好像也听过。睦月君那个神神叨叨的佛家弟子倒是说过,所有东西在吃自己同类的肉时,都只有苦味。”
“你不应该比我更清楚吗?”唐赫翻了白眼。
“嗯?没品位的事我可不做。”他笑着,“火的炽热与生俱来。”
“哦、”
“国土的北方,有一座‘狗场’,你该去看看。”
“……什么狗场?不就是卖狗或斗狗的地方吗。”
“那不一样。”
听过朽月君的描述,他确实有几分好奇。也不知走这么一趟,有没有机会遇到。
日升月落,斗转星移。
他离开雪砚谷没有几天,但已经走了很远。没有家的人没有牵挂,总是走得很快。
这天离开客栈的时候,他知道自己被盯上了。
直觉是一种感官。尤其对灵力充裕的人而言,几乎可以说是第三只眼睛。
两个人,习武的,都比自己小几岁。
有种令人讨厌的气息,但他不知道为什么。
跟踪他的那两个人倒是没有刻意隐藏踪迹,不如说,他们故意让他察觉。唐赫也明显能从些许踪迹感觉到,这两人本是具备完全融于环境的实力的。
可他们暴露出来。
黄昏时分,他来到这座城的边缘。驿站还剩一匹马,却有三个人要用。
隔着骏马高昂的头颅,他终于见到二人的真面目。
“唐门的人真是无孔不入。”他嗤笑,“我以为你们都会将脸遮起来。毕竟干的是见不得光的营生。”
“唐家是名门正派,无需如此。”
“这点存疑,不过……”他捋了捋马颈的鬃毛,“我是说左衽门。”
一男一女相互微微斜视,没有说话。
夕阳将最后的暖色投射在洁白的马背上,让毛发散发出晶莹柔和的光。虽然很冷,但这颜色怎样都让人看了心生暖意。远处的山脉也敷上一层金色,如薄纱笼罩在万物之上。
俨然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不知唐前辈如何看出。”
男性行了一个拱手礼,语气吻合又客气。女的只是冷冷看着,自始至终没有一句话。
“你们太像——行动上。太一致,像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举一动都像是算计好。只有长期磨合出生入死的搭档才能这样。恰巧左衽门,就是这样成双成对的。”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唐家人?”
女人终于开口。她的声音冰凉且深沉,像凝固的海波。
“刚知道的。”
他们明白了。
是男人腰间的刀。那把刀是唐门自家锻的。能使自家的刀,算是一种特殊的荣誉。不过包括唐赫的刀在内,上面都是没有任何家纹的,只有内行人才能看出来。
“我们奉堂主唐妄生之命来见您。在下唐倾澜,这是我的搭档,唐怀澜。”
“你们看着可不像。”
话虽如此,唐赫却只是帮马儿梳理毛发,并没有看他们。
他们的确不像,这或许是左衽门的假名,也可能是唐门的,他不在乎。只是他们都扎着高挑干练的马尾,纤长的刘海都别在耳后,一副训练有素的样子。
“唐前辈火眼金睛。我们的确不是亲姐弟。”
“唐妄生……这名字没听说过。不如说唐门的除了我爹,我一个都没听过。不知堂堂名门正派,找我一个江湖小辈何事?”
“带您回家。”
唐倾澜如此说着,目光是那样诚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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