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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氏忽地一把攥住了丁庭训的手,丁庭训吃了一惊,下意识的便想挣脱,可他手腕只一动,却又鬼使神差地停了下来,但是杨氏却只一攥,仅仅这一攥,然后那手便无力地松开,软软地垂了下去。丁庭训抬眼望去,杨氏已溘然长逝,嘴角还噙着那丝辛酸的笑意。丁庭训的一颗心顿时如堕无底深渊。
“娘……”,丁浩虽看不清具体情形,可是从他们的神情,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忍不住发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哭喊,热泪纵横。院子里静了下来,数百号人鸦雀无声,就只听得丁浩一人的哭声。
丁浩痛哭半晌,忽地一甩眼泪,大声咆哮道:“丁庭训,你这老匹夫!你干的好事。这天这地、这院中所有的人都是我的见证:今日有负于我的,来日我必一一索还。今日有亏于心的,终会遭到我的报应!”
“狗奴才,如此嚣张,竟敢出言恐吓!”
丁承业恼羞成怒,欺身上前便要掴他,丁庭训厉喝一声:“住手!”
“爹,你……”
丁庭训说道:“解开绳索,放他下来。”
雁九、柳十一齐齐一惊,同声唤道:“老爷……”
丁庭训方才因杨氏之死而波动的神情已经恢复了从容,淡淡一笑道:“我丁庭训这一辈子什么风浪没有见过,会怕了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放他下来!”
柳十一心有不甘,吃吃地道:“老爷,那董小娘子恋奸情热,所言未必便属实。这事儿……总得查个水落石出才好,咱们这就放过了他?”
丁庭训眼皮一抬,只是森然道:“这丁家,如今还是老夫作主么?”
柳十一心头一寒,不敢再说,连忙退后两步,摆了摆手,几个家丁立即上前为丁浩解开身上绳索。
绳索一解,丁浩便扑过来抱住杨氏,再度痛哭起来。这个一生坎坷的妇人,严格说起来不算是他的母亲。可是自打他到了这个时代,对他最关心、最呵护的就是这个妇人。
在杨氏心里,或许她疼的仍是以前那个丁浩,但是感受到她一颗慈母之心的,却是眼前这个丁浩。他是真的把杨氏当成了自己的亲娘。自己没有为她带来几天好日子过,反而因为自己让她送了性命,这让丁浩情何以堪。
丁玉落听他一个偌大男儿哭得心酸,一旁陪着只是落泪,她几次上前想要解劝,可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她丁家的人,她有什么脸面上前宽慰他?
丁浩抚尸长哭,半晌之后,忽地一挺身跳了起来,丁玉落吃了一惊,只当他心怀怨恨,要伤害自己父亲,急忙闪身拦在父亲身前。
丁浩一步一步走上前来,走到丁玉落身前两尺,方始站住脚步,越过她的肩膀看着丁庭训。
丁玉落讷讷地道:“丁……丁浩……”
丁浩也不看她,只是伸出一只手,眼睛仍是盯着丁庭训那张苍老的脸,冷声道:“拿来!”
丁庭训一愣,问道:“甚么?”
丁浩一字字地道:“卖身契!”
丁庭训愣然半晌,轻轻摇头。
丁浩大怒:“怎么,你要食言?”
丁庭训脸皮子一阵抽动,半晌才低低地道:“卖身契……,那份卖身契,十九年前就已被老夫烧掉了……”
丁浩吼道:“你还敢骗我!”
丁庭训抬起头,看着这个流着自己血脉、却从不曾做过自己一天儿子的青年,丁浩的唇上还有稚子少年的茸毛,可是他眸中刚毅、冷峻的神韵,已经酷似自己年近三旬时的神韵,带着几分沧桑。
丁庭训苍老的脸上不禁露出一丝感伤:“老夫没有骗你,也没有必要骗你。她的卖身契,早在十九年前就已经烧掉了。老夫……因为做了糊涂事,所以给了她一笔钱,并且当着她的面烧了卖身契,希望她能离开,但是……她不肯……”
丁浩的手慢慢地、无力地滑回了身侧,他看得出,丁庭训说的是实话,丁庭训也实在没有必要强要留着一个死人的卖身契。
他在丁府滞留了这么久,就是为了给娘挣回一个自由的身份。可是现在他才知道,那张卖身契早就不存在了,早在十九年前就已被烧成了灰烬。自己的老娘早已是自由之身,随时可以离开丁府。
但是那张卖身契却又没有烧毁,它一直放在杨氏的心里。为了一个女子对她心仪的男人,还是为了深藏骨中的一种奴性,亦或是出于歉疚而宁愿留在丁家,现在已经无从考究了。他只知道,那张卖身契,除了杨氏自己,没有人毁得掉……
他默然半晌,点点头,倒退着走了几步,慢慢解开腰带,将丁府执事穿着的那件外袍解开,双臂一张,任那身已经被抽得破碎,血迹斑斑的袍子慢慢滑落在地。
丁玉落见他怪异举动,不禁又惊又怕,以她武功若是动起手来,丁浩绝非她三合之敌,她却有些胆怯地退了两步,期期艾艾地道:“丁浩,你……你做甚么?”
丁浩一言不发,举起满是鞭痕的双臂,解下头上束发布巾,一头长发便披散下来,他又踢掉两只靴了,披头散发、只着小衣,赤裸双足,转身抱起母亲尸身,便向府门走去。
丁玉落急急追了两步,问道:“丁浩,你去哪儿?”
丁浩身形不停,昂然说道:“我……要去找个地方,找一个不姓丁的地方,安葬我娘!”
丁浩一步步走向府门,那些村民、家丁们犹如船头破浪,攸然分开,默默地看着披头散发、浑身血痕的丁浩抱着杨氏的尸身,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丁玉落无措地又叫了一声:“丁浩……”
丁浩抱着杨氏的尸身,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住了身子,沉声说道:“从今日起不要再叫我丁浩,从此丁浩只姓杨……”
鸡冠岭上,当初丁浩为母采撷野菜的那片山坡已经从一丛丛的新绿变成了漫山遍野的青葱,松涛和风,翠树摇曳,鸟语虫鸣,一片生机。
丁浩双手十指指甲都有些裂开,鲜血一丝丝渗出,痛在指上,更痛在他的心里。他用双手,刨了一个土坑将杨氏的尸身轻轻放进去,将自己那件沾满血迹的贴身小衣脱下来,轻轻覆在她的脸上。
丁浩跪在她身前,泪已流干。
长跪许久,他一个头磕下去,轻声道:“娘,孩儿不肖,您生前不能让您享福,死后连个像样的坟都没有。今日,儿且把娘埋在这青山绿水之间……”
泪一颗颗滚落,他抓紧了两块泥土,哽咽道:“这里……山水秀丽,娘闷的时候,可以四处走走看看。这里,不再是丁家大院儿,娘再也不用……受他们的束缚欺压。”
他抬起手腕擦擦眼泪,一字字地道:“娘,儿……总有一天会回来看你,等到那一天,别人欠咱们的,儿要他们十倍百倍地偿还!您现在薄棺没有一口,坟茕没有一丘,等儿回来时,一定给娘风光大葬。儿有多大的出息,就给娘修多大的坟!修墓、修冢、修陵……,只要儿有那个本事!”
丁浩说完,又重重地磕了三个头,然后含泪抓起泥土,一把把地掩盖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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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家,丁庭训的卧室里,他疲惫地躺在榻上,挥手道:“都出去,都出去,什么……都不要与老夫说,老夫只想静一静,全都给我出去……”
“老爷……”雁九欲言又止,向丁承业暗暗使了个眼色。丁承业忙道:“爹,那您好好休息,徐大医士说过了,您现在需要静养。他回城取些必需的应用之物,明天一早回来,让他给您再好好诊治一番。”
说完,他带着众人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丁玉落花容惨淡地为丁庭训掩掩被角,轻轻站起身道:“爹爹,您好好将养身子,现在丁家……再离不开爹爹的支撑了,您可一定要保重自己。女儿出去了,我唤人进来服侍……”
她一语未了,丁庭训突地双眼一张,那双眼迸发出神采,方才的萎靡、颓丧一扫而空,丁玉落吃了一惊,她还未说话,丁庭训已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力气大的让丁玉落都有些痛楚的感觉。
“爹,你……”
“噤声!”
丁庭训瞟了一眼门口,低声道:“你带上剑,速去找到丁浩。”
丁玉落杏眼大张,惊讶地道:“爹爹,你这是……”
“爹如今除了你个女儿,谁都信不过了。”
丁庭训凄然一笑,又迅即道:“你千万小心,连那丁浩都不要见,以免露了行踪,只要有人追杀丁浩,爹要你立刻保护丁浩,把他好端端地救回来,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有所损伤。”
丁庭训目光灼灼,看着极是吓人,仿佛正在燃烧全部的生命力,丁玉落又惊又骇,心里有无数疑问,可是眼见爹爹那灼热的眼神,她唯有重重点头:“爹爹放心,哪怕拼着一死,女儿也要护他周全,可是……爹爹到底是什么意思?”
丁庭训道:“你不必问,只管按为父吩咐的去做。为父心中的疑虑,只有那欲杀丁浩的凶手现身,才能解开。丁浩有无嫌,也须到了那一刻,为父心中才再无疑虑。你记住,如果有人去追杀丁浩,不管那人是谁,你见了都不要吃惊。那凶手你能擒则擒,但是须得量力而行,第一要务,是把丁浩给爹带回来!”
丁玉落连忙答应道:“女儿记住了!”
她匆匆起身,又看了丁庭训一眼,嘱托道:“爹爹,你好生将养,女儿去了。”
她返身走了两步,忽又转身,双眼晶亮,轻声问道:“爹爹已相信丁浩不是欲对我丁家不利的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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