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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浩先南后西,有意迂回,是怕官府和丁家、董李几个家族在向西惯行的道路上堵截,因此有意绕了个弯子。
一路行来为了安全,杨浩不走大路,常抄山间小道,或从旷野穿行,到了这镇上时已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怎么看怎么像个乞丐,实际上他这一路除了采摘野果、打些猎物,偶尔也的确向小村农家乞些食物,如今就是一个乞儿。
这一路下来,虽然有意避开重要道路,杨浩还是感觉到沿路村寨多设有哨卡,有官府巡检带领民壮盘察远行路人,杨浩初时以为是缉捕他这个杀人凶犯的,后来听行路的商旅谈起,才知道大宋皇帝陛下御驾亲征,讨伐北汉,大军已经赶到北汉都城,如今不管是西向还是南下各条道路,均由地方设卡盘查,以防北国奸细。
这样的情况下,杨浩行路更加艰难。其实他身上有一件信物,那是出入程府的信物。程世雄以军法治家,这信物实际上就是进入广原军营的信物,尽管有了这东西,也不是就可以在广原军营中随意出入任何场所,但是已足见程世雄对他的青睐,若非至亲与心腹,这腰牌是不会轻易相授的。
有了这信物,他原本可以轻易经过那些哨卡,可是他一直以为自己已经落案,受到了官府通缉。他如今这副模样,又是孤身一人,一旦取出信物,容易引起设卡盘察的巡捕们疑心,万一巡检们手中有他的画影图形,那时想逃也逃不掉,为安全起见,他便干脆扮了乞儿行去。
他绕过关卡,翻过一道山坡,从密林中穿过,拐进了小镇。从他这个方向进来,先是一户人家的后山墙,贴着山墙进去,就是一条狭窄的胡同,行至尽头便豁然开朗,出现一条在小镇上来说已算繁华的坊市。
杨浩拐进坊市,正琢磨如何弄些东西裹腹,再继续赶路西行,忽见前面走来一个老僧,这老僧一身灰袍,脚穿麻鞋,阳光照在他闪闪发光的秃头上,真有神光四射、宝相庄严的气派。这老僧白眉白须、满面红光,脸上一丝皱纹也无,不知怎地,杨浩看他眉眼却依稀有些眼熟,可是仔细想来,无论古今,他都不曾见过这么一个和尚。
就在这时,那老和尚行至杨浩身前不远,恰见一个老太太牵着小孙子的手正在逛街玩耍,立即声若洪钟,高宣佛号道:“阿弥陀佛,老施主,贫僧自开封府大相国寺而来,路经此地,向老施主结个善缘,我佛慈悲,保佑老施主多福多寿,保佑小施主前途无量,大富大贵。”
那时无论大宋、契丹,还是周边诸族,大多崇信佛教,一见这个仙风道骨、白眉白须的老和尚向自己化缘,说的话儿又这般吉利,那老太太受宠若惊,连忙还礼道歉,然后摸出几文钱来,毕恭毕敬奉于老僧。老僧稽首谢了,又说了番吉利话儿,这才举步离去。
杨浩刚看到这儿,忽见前方有两个巡检按着佩刀慢悠悠地走来,杨浩一见暗吃一惊,赶紧一转身,拐进了一条胡同。这时几个泼皮恰也迎面走来,那老和尚见了顿时也吃一惊,连忙脚底抹油拐进了胡同,那几个泼皮远远看见他的僧袍,立即大叫:“站住,不要走。”
他们不喊不要紧,倒把心中有鬼的杨浩吓了一跳,他已拐进胡同,哪知是谁在喊,喊的又是谁。本来他拐进胡同还故作镇静地走着,一听“站住”立即奔跑起来。谁想刚刚跑出十余丈,就听“呼”的衣袂带风声响起,眼角灰影一闪,那老和尚健步如飞,已自他身旁绝尘而去了。
杨浩唬了一跳,这老和尚看起来怕不有八十上下了?竟有这样利索的身手。他扭头一看,只见四个年轻汉子向胡同里追过来,四人后面不远处又有两个巡捕一手按刀,一手扶着皂纱帽儿追过来。
杨浩只道那四个年轻汉子乃是民壮,受那后面两个巡捕驱使,此时也不知他们抓的是那老和尚还是自己,不管如何,自己是见不得光的,此时不跑也跑不了,无论如何也不好与他们照面,当下硬着头皮狂奔起来。
那两个巡捕见有四人狂追一个和尚,这才追了下来,不想却引起了杨浩的误会。杨浩这一路行走,身子困乏,腹中又是饥饿,跑过两条巷子,已被他四个泼皮超了过去。杨浩扭头一看,两个巡捕已不见身影,四个泼皮又不是追他的,这才放下心来,赶紧拐到了另一条岔道胡同里。谁想他刚刚拐过墙角,迎面就有一个人飞扬着大袖奔来,宛如一只大鸟,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
杨浩哎哟一声,便和那人摔成了一对滚地葫芦,这一记撞的够狠,两个人都有些昏头转向,过了好半晌才清醒过来,杨浩捂着胸口看那冒失闯来的人,一见那人顿时一呆。原来这人就是方才与他一起逃跑的老和尚,这时那老和尚及胸的一部美髯已然不见,两道白眉也只剩下半条,再看他眉眼,赫然竟是清水镇上那个偷官印的小贼壁宿,杨浩不由失声叫道:“是你!”
那老和尚这时也才看清眼前这蓬头垢面的小乞儿就是害得他扮和尚直到今天的那个丁管事,也是失声叫道:“是你?”
两人说完,又异口同声问道:“你怎么成了这般模样?”
这句话说完,两人齐齐又是一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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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下,一个和尚、一个乞儿,蹲在小镇的一个角落里。
杨浩把自己的遭遇简要地与他讲述了一遍,苦笑道:“人生际遇无常,如今我才真正懂得。如果平日遇上,或许我会抓你去见官,可是……现在我却成了和你一样见不得官的人物。这些事,竟然只能讲给你听,命数之奇,莫过于此了,对了,你怎成了和尚,还到了此地?”
两人在广原城外普济寺里曾经暗斗过一场,只不过那时杨浩远远的并未认出他的身份,壁宿也不知道当时跟在后面坏了他好事的人就是杨浩。眼下杨浩和他一样成了官府通缉见不得人的贼囚,他也不必有所隐瞒,便啐了一口道:“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唉!还不是上一回偷官印栽在你手里,我从清水镇里逃出来,只穿一身小衣,大冷天的快要冻死,所以就劫了一个和尚,冒充了出家人。
我先去了广原,厮混一阵,然后到了霸州,接了一票生意,赚了百贯银钱,本想着拿这笔钱去开封府快活快活,唉!人背运时,真是喝凉水都塞牙,偏偏到了这镇上、偏偏到了这镇上,居然遇上了贼,那杀千刀的贼……”
杨浩诧异地道:“你不就是个偷儿,居然还能遇上偷你的贼?”
壁宿脸一红,说道:“我也没想到那老道居然是贼,我们都投宿在同一家客栈,那老道像是一辈子都睡不醒似的,半死不活,有气无力,谁想得到他居然是贼,这老贼偷了我的辛苦钱不说,还在我囊中留下一个纸条奚落我,叫我洗手不干、弃恶向善。他自己作贼,却要我洗手不干……”
壁宿越说越怒,说到这儿,他就气不打一处来,跳将起来又骂:“牛鼻子、贼道人,但教爷爷见着,定要打得你老君爷爷都不识得你嘴脸。”
一旁恰有两个道士经过,一听这话陡地停身,眉毛一竖,恶声喝道:“小秃驴,你说甚么?”
杨浩连忙起身说道:“两位道长勿怪,这位和尚不是说你们。”
两个道士见他们和尚与乞丐做了一路,也不知道这种奇怪的组合是甚么来历,便哼了一声扬长而去。杨浩一拉壁宿,又把他扯回墙角,问道:“那方才追你的那些泼皮又是甚么来由?”
壁宿愁眉苦脸地道:“不要提了,我辛苦赚来的钱,被那牛鼻子死老道偷走,实在是不甘心,我本想去开封快活的,如今已走到这儿,如何是好?便想去关扑一番,再赚回来……”
杨浩恍然道:“你输了?”
壁宿道:“人有所长,尺有所短,我虽擅偷术,却不擅赌术,输了……那也实属寻常。只是那些泼皮是使诈的,他们存心坑我,诳我赌钱,又故意借钱给我,待我欠了他们一屁股债,这些打脊饿不死冻不杀的破落户贼乞丐……喔,我不是骂你,他们竟要我拿屁股来还。”
“嘎?”
“他们……他们要把老子卖去蜂寮还债。”
杨浩知道所谓蜂寮就是男娼馆,见这连县尉的官印都敢盗取的大胆偷儿如今竟被几条地头蛇挤兑成这副模样,心中不觉有些好笑,便道:“你怎不离开这儿,还在这里厮混甚么?”
壁宿愁眉苦脸地道:“到处关卡重重,严防奸细。想要南下,没有路引官凭是不成的,谁晓得你是不是北来的奸细?”
“那回霸州啊。”
“回不去了,如今西北战事吃紧,没有路引官凭,北上?哼,当你是要返回北国的奸细,你没看到这镇上现在多热闹?南北客商、和尚道士、三教九流全困在这儿了,往哪走?你呢,打算往哪儿逃?”
“我不打算逃,我打算去广原。”杨浩冷静地道:“原本,我就是这个打算,现在还是这个打算。你知道,广原如今仍是府州折家的势力范围,朝廷鞭长莫及,对西北藩镇以安抚为主,赋予了地方极大的自治之权。
如果我到了那里,有程将军的庇护,霸州府的海捕文书根本起不了作用。我不想藏头露尾的过一辈子,我要出人头地,一定要出人头地,等那么一天,风风光光回霸州去。”
壁宿静静地看着杨浩,现在的他蓬头垢面,可是他眼中的锋芒,就像一柄半出鞘的刀。
过了半晌,壁宿才缓缓说道:“杨兄,你我现在同病相怜,一对难兄难弟,兄弟要劝你几句,你现在这副样子,绝对到不了广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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