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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最终还是拥有了那个穿着湛蓝色背带工装裤的米老鼠。璟在回去的路上表现得非常活泼,坐在爸爸车子的前梁上,一会儿高举着米老鼠,一会儿又把它拿到眼前凑近了看。她的身子左右摆动,欢快得忘形。大约是因为动作幅度太大了些,抑或她高举的米老鼠挡住了爸爸的视线,总之,璟忽然感到身体斜了过来,车子嚓的一声摔在地上。她和爸爸都从车子上掉了下来。爸爸沉重的身体压在她的身上。过了一会儿他才摇摇摆摆地爬起来,冲着她吼:你就不能老实一点吗?
对于他的发怒她很恐慌,他有时候也会打璟,很疼。她慌了神,赶忙爬起来站好,低着头,忽然眼泪就掉了出来。并非因为担心一场打骂,并非因为膝盖已经磕破,淌着血,非常疼,而是忽然看到手里的米老鼠,已经没有了头,胖而笨拙的身体和背带裤处境难堪地被困在木棍上,像是被鱼叉戳住的鱼。带着两个圆饼耳朵的翘着夸张的大鼻子的脑袋已然不在。女孩像是目睹了一场交通意外和一个亲人的死去,流泪不止。这使得她爸爸终于没有爆发,他忍耐地推起车子前行,腿脚一瘸一拐。璟慢慢跟在爸爸的后面,双手把无头的小可怜揽在怀里。
这大约是璟有关她爸爸的最深楚的回忆。这是惟一一次,他依顺了她,孙悟空换成了米老鼠。然而事情总是波折不断,她的米老鼠夭折在回家的路上。这就像她和爸爸的情谊,死在了半路上,再也没有机会接受任何修葺。
璟合上了爸爸的眼睛,尘灰再不会掉进他的眼睛,而爸爸的眼睛可以沿着去另外那个世界的道路一点一点重新明亮起来吗?
爸爸的死也没有给璟和曼带来多大影响。曼照旧自己出去玩,璟上学,弄饭喂饱自己。只是现在她只能向妈妈一个人要钱了。那段时间曼也被贫穷的阴影笼罩,她无法走在最繁华的商业大道上或者去像桃李街那样的地方,因为那里有太多的举止优雅的女子穿着她叫不出名字的名牌衣服。她咬着牙,盯着她们的衣服,她们的男人,她觉得那本是应该属于她的……曼发誓她一定会拿回这一切。都是她的,都是她的。她发誓。
璟和曼的关系一直冷淡。曼是全家人中和璟关系最疏离的。从璟懂事起,就知道曼不喜欢她。她如果哭曼就会狂躁,还会打她。于是她在很小的时候就懂得要保持安静。可是这仍旧不能让曼满意。她常常看着璟就心生怨气。她觉得璟丑陋,觉得璟累赘。奶奶说,这是因为生养璟使她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尽管这些代价相较很多女人来说,并不算什么,但是对于曼,却是超过极限的。璟是她没有预料到会来到的孩子。想去打掉这孩子的时候,她已经悄无声息地长得太大,像只顽固的寄生虫,紧紧吸在她的身体里。她终于还是接受了现实,结束了所有的抗争,一心盼着这孩子快些出世。
那大约是曼今生今世最为恐慌的一段时日。她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这对她是一件不能容忍的事,这意味着她会变胖变丑。她将失去美貌。而天底下,还有什么能比让她失去美貌更令她恐惧和痛恨的呢?璟的奶奶精心准备一日三餐,为她补养身体。那些平时吃不到的昂贵食物令她食欲大振,可是她吃过之后就会大发脾气,责怪璟的奶奶。在她看来,璟的奶奶这样做是居心叵测的,有意让她胖起来好把她拴在家里。她每次吃过东西之后就大发脾气,摔打东西,冲着璟的奶奶大吼大叫。璟的奶奶亦不做声,只是想熬到生下孩子就好了。她这样打打摔摔过了几个月,食欲一直有增无减,身体果然圆润起来。丰盈的身体终于泄露了她一直对歌舞团隐瞒的怀孕的秘密。她被从领舞的位置上替换下来。这对曼无疑是巨大的打击。她为了获得领舞的位置曾做过多少努力,这曾是她还是个小姑娘,第一天来到歌舞团的时候就根植下的梦想。她发誓要实现,开始一步步为此努力。包括嫁给璟的爸爸,那也是她为此做的努力之一。可是现在因为怀孕,就这样轻易地被替换下来了。她只能把这些发泄在家中,也发泄在食物上,她不断暴食暴饮。怀孕六个月的时候她已经比从前胖了一大圈,舞蹈团的工作完全中止了,处于赋闲的状态。她每天挺着肚子自怨自艾,心情矛盾地吃下美味的食物,然后开始对着璟的奶奶大发脾气,咒骂肚子里的孩子。曼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憎恨璟的。
璟生在夏末秋初。她的出生对于曼是另一场浩劫。曼是个骨架很小的女人,生璟的时候遇到了麻烦。为了保全母亲和孩子的生命,医生决定剖腹产。那个时候曼尚清醒着,听到剖腹产,差点昏死过去。她大声地叫,挣扎,哭喊着:你们不能在我的肚子上划个口子,你们不能这样,我是个舞蹈演员……她想到以后再也不能穿着露脐装像天鹅一般昂首站在舞台中央,多么可怕啊!她的情绪太激动了,几乎从床上摔下来。她开始捶打肚子。她多希望肚子里的孩子像腐烂的块根一样烂在她的血液和骨髓里。那是璟出生前的十分钟。这小小的生命在子宫里闭着眼睛蒙蒙地听着即将来到的这个世界的声音,她满怀憧憬,可是迎接她的不是喜悦和激动,而是一场捶打和企图谋杀。她的妈妈要把她揉碎,要把她捏烂。
这情景也许冥冥中已注定了她们之间的仇恨。
医生给发疯的女人打了麻药。她的脸上仍充满怨怒,身体却不能动弹了,渐渐昏过去。可是她将永远恨这正一步步走来的小生命。这恨从璟来到人世前的一刻就开始了。
曼生下璟之后都没有好好看看她。女孩,护士对她说。她懒得睁开眼睛看,唇角带着轻蔑和厌恶,仿佛这婴儿是从她的身体上扒下来的一块废物。曼伸出手指慢慢抚摸自己的肚子。上面裹了纱布,她按下去,是硬实麻木的一块肌肤,仿佛不是自己的。那是永远留下的一道疤,像蜿蜒的巨型蜈蚣,就这样嵌进了她的肌肤。璟注定和这条丑陋的伤疤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曼看到它就会想起璟,这恨因那伤疤的存在永远存在。
可是不管怎么说,曼终于摆脱了大腹便便的形象。她想着,这场劫难终于结束,她要尽快让自己恢复到最美丽的状态。她艰难地下床,去洗手间。她扑在大镜子面前,仔仔细细地看着自己。浓黑的眼圈,苍白的脸上生满了茶色的斑。眉毛很久没有修过,如此凌乱。她疼惜地抚摸着自己浮肿的脸,它正在失去弹性和光泽,像个在不知不觉间泄气的球,它还在挣扎着动,可是再无往昔的活力。她伤心地大哭,不知道为什么要受这样的苦,要忍受丑陋和疼痛,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分出生命中最好的一部分给这样一个没用的东西。她感到她的精华都被这新生的婴孩带走了,而自己是新陈代谢中留下的旧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底牌和维持生命、生活的底线。对于曼这样的女子来说,美丽是她的底线,尽管她同样具备了聪敏的优点,但是这些都仅仅是在拥有了美丽之后用来锦上添花的玩意儿。所以她自然会憎恨璟,纵然她们骨血相连,因这已经威胁了她生命里最要紧的东西。这些道理璟小时候不明白,她只是知道,自己的妈妈与别人的不同,从妈妈身上索取爱是徒劳无功的。璟长大之后,终于可以理解曼一些了。或者说,璟身上同样隐含着来自曼的不安分因子,所以等她长大了,便自然地理解了曼。
她理解她,可仍不肯原谅她。璟常常想到,原谅只适用于一些记忆力太过糟糕的人,对于她这样一个可以随时把每件记忆拿出来,攥住不放,直到攥出最后一滴水的人来说,原谅是个根本不存在的词。
璟当然记得,两岁的时候在大床上睡觉,曼丢开她出去跳舞,她从床上滚下来,头上肿起大包。璟当然记得,四岁生病,曼任凭她高烧,后来在她奶奶的督促下给她喂药,却把脚气水当作止咳糖浆灌进她嘴里,嘴上瞬间长满烧灼的大泡。璟当然记得,六岁的时候曼带着她去公共浴池洗澡,曼照例在前面昂首挺胸地走着,璟在后面大步甚至跑着追随。曼兀自走进浴池的那个大弹簧门随即向后甩开了门,忘记了璟就在身后,门重重地弹了回来,门上的铁把手恰好撞在璟的头上,她眼前金星直冒,险些昏倒,曼却大声吼她,你怎么不看路……围观的妇女都说,幸亏璟个头还矮,如果再高些,那铁柄就会打在她的太阳穴上,大概就活不成了。璟当然记得,七岁的时候开始读小学,曼和她的爸爸两个人彼此推脱,谁也不肯去开家长会。后来老师上门家访,曼冷淡地跟老师说,这个孩子生下来就带着好多坏毛病,教也教不好。老师异常惊讶,曾把璟叫到办公室小心而关切地问,她是不是你的继母……璟亦不会忘记,九岁那年,因太喜欢她那瓶装在银色玻璃小瓶里面的湖蓝色香水而悄悄洒了一滴在自己的手腕上,结果曼闻到了,狠命地打她,把她的手臂抽出了红色印痕。这便是也的母亲,没有给她做过一顿饭,没有给过她一句赞美和嘉许。她在她成长的整个过程里,都在忙于如何使自己重新变得美丽并且巩固她的美丽,都在执著于如何捕捉住男人的心并且衔住它不放……白天她去跳健身操,跳舍宾,晚上则去跳舞,一旦有了一笔钱,就去做按摩和美容。她亦会穿着光艳地去和有身份的阔太太们打牌,然而她并不是很钟情于这个活动。因她总是需要人群给予她关注和艳羡的目光,而在那些锦衣华服、高傲自恃的女人面前,她永远处于低下的位置,这使她不能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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