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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当他在谢苗诺夫斯科耶高地时,炮兵司令向他建议,调几个炮兵连到这些高地上,对聚集在克尼亚济科沃前的俄军加强火力攻击,拿破仑同意了,并且命令向他报告那些炮兵连的作战效果。
一名副官前来报告说,遵照皇帝的命令,调来二百门大炮轰击俄军,但俄军仍坚守着。
“他们被我们的炮火成排地撂倒,可他们动也不动。”那个副官说。
“llsenveulentencore!……”①拿破仑声音沙哑地说。
“Sire?”②那个副官没听清楚,问道——
①法语:他们还嫌不够!……
②法语:陛下?
“llsenveulentencore,donnezleur-en.”①拿破仑皱着眉头,嗓子嘶哑地说。
其实,不待他发命令,他要求做的事就已做了。他所以发布命令,只不过因为他以为人们在等待他的命令。于是他又回到他原来那个充满某种伟大幻影的虚幻世界(就像一匹推磨的马,自以为在替自己做事),又驯服地做起注定要由他扮演的那个残酷、可悲、沉重、不人道的角色。
不止在那一刻,也不止在那一天,这个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沉重地负起眼前这副重担的人的智力和良心蒙上了一层陰影;但是,他永远、直到生命的终结,都不能理解真、善、美,不能理解他的行为的意义。因为他的行为太违反真与善,与一切合乎人性的东西离得太远,所以他无法理解它们的意义。他不能摒弃他那誉满半球的行为,所以他要摒弃真和善以及一切人性的东西。
不仅在这一天,他巡视那遍布着死者和伤者的战场(他认为那些伤亡是由他的意志造成的),看着这些人,计算着多少俄国人抵一个法国人,由此他自欺地找到了使他高兴的理由:五个俄国人抵一个法国人。也不只是在这一天,他给巴黎的信中这样写道:lechampdebatailleaétésuBperbe,②因为在战场上有五万具尸体,而且在圣赫勒拿岛上,在那优禁、寂静的地方,他说,他要利用闲暇时光,记述他的丰功伟绩,他用法语写道:——
①法语:还嫌不够,那就多给他们一些。
②法语:战场的景象是壮丽的。
“远征俄国的战争,本来是现代最闻名的战争,因为这是明智的、为了真正利益的战争,是为了全人类的绥靖和安全的战争;它纯粹是爇爱和平的稳妥的战争。
那场战争是为了一个伟大的目的,为了意外事件的
终结,为了安定的开始。新的境界,新的事业正在出现,全人类的安宁幸福和繁荣昌盛正在出现。欧洲的制度已经奠定,剩下的问题只是进一步建立起来。
在这些大问题都得到满意解决,到处都安宁下来之
后,我也就有我的国会和神圣同盟了。这些观点是他们从我这里窃取的。在这次各国伟大的君主会议中,我们应当像一家人一样讨论我们的利益。并且像管帐先生对主人那样向各国人民提出汇报。
按这样去做,欧洲一定很快成为一个统一的民族,一个人不论去何地旅行,就如同进入共同的祖国。我呼吁所有的河流供所有人航行,海洋公有,庞大的常备军一律缩编成各国君主的近卫军。
回到法国,回到伟大、强盛、瑰丽、和平、光荣的
祖国,我要宣布,她的国界永远不变;未来一切战争,是防御性的;任何扩张都是与民族利益背道而驰的;我要会同我的儿子掌管帝国政治,我的独裁要结束了,他的宪政就要开始……
巴黎将要成为世界的首都,法国人要成为万国人民
仰慕的对象!……
到那时候,我将利用我闲暇与晚年,在皇后陪伴下,在我儿子受皇家教育期间,像一对真正的农村夫妇一样,驾着自己的马车,畅游帝国各个角落,接受诉状,平反冤狱,在各地传播知识,施舍恩惠。”
天意注定他充当一名屠杀人民的、可悲的、不由自主的刽子手,他自信他的行动动机是造福于人民,自信他能支配千百万人的命运,能凭借权利施舍恩惠。
“渡过维斯杜拉河的四十万人中,有一半是奥地利人、普鲁士人、撒克逊人、波兰人、巴伐利亚人、符腾堡人、梅克轮堡湾人、西班牙人、意大利人和那不勒斯人。实际上,在帝国军队里,有三分之一的荷兰人、比利时人、莱茵河两岸的居民、皮德蒙特人、瑞士人、日内瓦人、托斯卡纳人、罗马人、三十二师①以及不来梅和汉堡等地的人;其中说法语的几乎不满十四万人。对俄国的远征,其实法国的损失不到五万人;俄军从维尔纳撤退到莫斯科,以及在各次战斗中,损失比法军多三倍;莫斯科的大火使十万俄国人丧生,他们由于森林里寒冷和物资匮乏而死亡;最后,在由莫斯科至奥德河的进军中,俄军也受到严酷季节之苦;在抵达维尔纳时,它只剩下五万人了,到了长利什,就不到一万八千人了。”
想象,对俄战争是按照他的意志引起的,所以可怕的景象没有使他的灵魂震惊。他勇敢地承担了事件的全部责任,他神志不清地竟然从几十万牺牲者中法国人少于黑森人和巴代利亚人这样一事实中找到了辩解的证据——
①三十二师指达武元帅指挥的师,其中士兵多半从汉堡、不来梅等地招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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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万名死人,以各种姿势,穿着各种服装,躺在属于达维多夫老爷家和皇室农奴的田地及草地上,数百年来,波罗底诺、戈尔基、舍瓦尔金诺和谢苗诺夫斯科耶的村民就在这里收庄稼,放牲口。在救护站周围一俄亩的地方,鲜血浸透了青草和土地,一群群受伤的、未受伤的来自不同队伍的士兵,带着惊慌的面孔,一批步履艰难地返回莫扎伊斯克,另一批返回瓦卢耶瓦。另外一群群疲惫不堪的忍饥挨饿的人在长官的带领下向前走着,还有一些站在原地不动,继续射击。
整个战场,原先是烟雾弥漫,刺刀在晨熹中闪光,是那么欢快而美丽,现在却在潮湿的烟尘笼罩下,散发着难闻的硝酸和血腥味。乌云聚集着,开始落雨了,雨点落在死者身上,落在伤员身上,落在惊慌失措、津疲力尽而又迷惘的人身上。雨点仿佛在说:“行啦,行啦,人们。住手吧……清醒清醒吧。你们都在干些什么呀?”
疲惫不堪的,得不到食物和休息的敌对双方的人们,都同样怀疑起来——是不是他们还要互相残杀——所有的脸孔都显出疑惑的神情,每个人心中都有着同样的问题:“为什么,为了谁,非得杀人、被杀?您爱杀就杀吧,爱干就干吧,我却不愿再干下去了!”到傍晚时,这样的思想在每个人心中都成熟了。这些人每时每刻都可能为他们所做的事大吃一惊,都可能抛弃一切,随便逃到什么地方去。
虽然战斗已近尾声,但人们仍感受到自己行为的恐惧;虽然他们乐于停战,但仍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神秘的力量在指导他们;虽然炮兵中三个只剩下一个,而且浑身是汗沾满了火药和血,都累得走不稳路,踉踉跄跄,气喘呼呼,但他们仍在送火药,装炮弹,安上引火线,瞄准。炮弹仍在双方间迅速而冷酷地飞来飞去,把人的身体炸成肉泥。那种不是按照人的意志而是按照统治人类和世界的上帝的旨意进行的可怕的事情,仍在继续着。
如果有人看一看俄军后方混乱的情况,就会说,只要法国人稍微再加点劲,俄军就完了;如果有人看一看法军的后方,也会说,只要俄国人再努一把力,法国人就垮了。但是不论是法国人还是俄国人,都没有加这把劲,战争的火焰慢慢地熄灭。
俄国人没有努那一把力,因为并非他们进攻法国人。在战斗开始的时候,他们只是守着通往莫斯科的道路,挡住敌人的去路,直到战斗结束,他们仍然像战斗刚开始一样坚守着。但是,即使俄国人的目的是要打退法国人,他们也不可能使出最后一把力,因为所有的俄军都已被击溃,没有哪一个部队在战斗中没受损失,俄国人在坚守阵地中,就损失了一半人马。
至于法国人,他们怀念过去十五年来取得的胜利,相信拿破仑不可战胜,知道他们已经占领一部分战场,他们只损失四分之一的人,他们还有两万名未曾动用的近卫军。努这一把力是容易的。法国人进攻俄国军队的目的就是要把他们赶出阵地,应当努这一把力,因为只要俄国人像战斗开始时一样挡住通往莫斯科的道路,法国人就达不到自己鹄的,他们所有的损失和努力就白费了。但是法国人没有做出这样的努力。有些史学家说,拿破仑只要派出他的完整的老近卫军,那一仗就打赢了,说拿破仑派出他的近卫军就会怎么样,如同说秋天变成春天就会怎么样。这是不可能的。拿破仑没派出他的近卫军,不是因为他不愿意这样做,而是因为不能这样做。法军所有的将军、军官、士兵都知道不能这样做,因为低落的士气不允许这样做。
不只是拿破仑一人体验到那类似噩梦的感觉(臂膀可畏的一击却是那么软弱无力),而且法军的全体将军,参加和尚未参加战斗的全体士兵,在他们积累过去所有的战斗经验之后,只要用十分之一的力量,敌人就会望风而逃,而现在面对的却是损失已达一半军队,战斗到最后仍然像战斗开始时一样威严地岿然不动的敌人,都有同样的恐怖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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