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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凉了,我裹上披肩离开,去换一处暖和的室内咖啡馆待着。
打烊后的店铺还亮着橱窗灯光,一家家逛过去,被一家橱窗里的鞋子吸引住目光,挪不开步,这时候听见对面传来熟悉的曲调,回头看见街对面的小咖啡馆,灯光微暗,烛光摇曳,一对男女相拥跳起探戈。
无法不被那舞姿那音乐吸引。
我走进去,在门旁小桌坐下,怕打扰那对舞者,侍者静悄悄过来,店里冷清,除了我们没有别的客人。烛影里相拥起舞的男女,影子交错投映在墙壁上,黑白明暗,忽趋忽离,是两个人又似同一个灵魂密不可分。我第一次看见有人这样跳探戈,专注,却不剑拔弩张;胶着,却没有欲望张扬;不徐不疾,亦步亦趋,缠绵的力度,不需耳鬓厮磨,已然息息相连。像两个默契的故人,知晓彼此呼吸脉动如同另一个自己。并非他们跟随旋律起舞,而是旋律在追逐他们的愉悦。
烛光下,我与侍者的目光也静静追随这对舞者。
他们在无人之境,在彼此臂弯,不在这个世界,完全不在意旁的存在。
一曲终了,探戈舞者回到他们座位,烛光下才看清楚,是一对鬓发斑白的老人。
他们微笑欠身回应我和侍者轻轻的掌声。
我不知道他们是执手偕老的夫妇,还是长久相伴的情人,或是晚来邂逅的知音。
多少故事藏在这一曲蹁跹后。
很多年后当我鬓色成霜,不能再踩着高跟鞋回旋,不能将腰身低折,那时你也老迈蹒跚,我们的探戈是不是也还可以这样跳?
一小杯加了威士忌的黑咖啡还没喝完,倦意浮起来。
雨夜里舒缓的音乐与烛光让人恍惚,思绪从这尘世逃逸,渐渐远离。
今夜适合遗忘,不宜念想,且放下一切睡个好觉。
彻夜雨声里,梦境安恬。
(二)
早起去霍亨索伦城堡。
第一眼看见它,是在从慕尼黑过来的火车上,远远隔着河,午后艳阳照着河水粼粼闪耀,映着它在山丘之巅,层云之下,凛凛的纯白与黑,背负碧蓝无际天色。那一刻我就想,一定要登上它,从它的眼里看看它所守卫的萨尔茨堡。
小山丘并不高,散步就走上去了,没有必要开车。但我坐taxi到了山下,司机指了上山的斜坡路给我看,车费已经付过,我要开门下车,他突然说,算了,我还是把车开上去,你就不用走路走得太累。陌生人不计小利的善意体谅,总是不经意把你感动。
有缆车可以直接坐上城堡,但那样会错过从最美角度一步步走近它的机会,错过从城墙下仰头望,一壁孤立,透出苔色与风雨痕迹的白墙上徽章高悬,昔日军事要塞的威严记忆,于时光已淡去,于它从未离去。
欧洲的城堡多如牛毛,基本是群破落贵族,少数盛妆不衰,维持着华丽壳子,珠光宝气,力挽腔调。其中有一个这样的戎装将领,不太高贵也不倨傲,长久沉默,皱纹沾了沧桑,身姿仍英武。
整个上午游荡在游客寥寥的城堡里,一个角落、一个房间、一处旋梯,循着光线与风的来向走过去。极具开阔气质的城堡,几乎每个房间和走道都有明朗的大窗户迎接金色阳光,足够策马逡巡的平台,俯瞰四野山川。
瞭望平台上的露天餐厅,花荫掩映,以奢侈的风景佐餐。
在凭栏的座位坐下,恰有悠扬钟声,远处山岚流云,近处绿野盎然,脚下是整个萨尔茨堡;一杯加了醇酒的莫扎特咖啡送上来,阳光照耀着瓷杯的银边;风很清冽,吹送来鸟鸣花香和天外游丝般的小提琴音。不必四顾寻找琴音的来源,旋律无处不在,这里是萨尔茨堡,莫扎特的故乡,音乐和空气一样亲切平常。
树荫下的斑斓阳光与咖啡香,薰然让人醉。
有个年轻妈妈独自一人推着婴儿车,带着婴儿旅行,上台阶时很艰难。我帮她抬了一下婴儿车,她擦着一脸汗,笑得灿烂,一边道谢一边给睁着大眼睛四顾张望的baby喂水。
我一个人旅行,有时也觉疲惫。
她需要多大勇气和坚强,才能带着那么小的婴儿上路。
流连到午后才离开,走出城堡时的眷恋心情令我不解,像要离开一个阔别了很久,刚刚归来又要启程的地方。这种感觉,于我辗转频繁的旅行中,并不常有。
从城堡走回到老城,没有看地图,循着路边卖艺者的琴声走,然后闻到咖啡香,抬头就看见了Café Tomaselli。始于1705年的古老咖啡馆,无数名人或非名人,绅士淑媛和匆匆旅人,在这里同一张桌,同一个角落,饮过同样滋味的咖啡。巴黎左岸那一个个店招都成传奇,每一个悠久的欧洲城市多多少少总有这样的咖啡馆,站在时光深处俯视你。如果有一张可曝光无穷次的底片,每个走进去的人都会留下一个影子,影子叠着影子,你不知道你的影子会不会叠在百年前哪个音乐家身上。人们就是出自这种心思吧,才去把Tomaselli的小露台挤得永无空位。这样的老店,矜持不凡是必要的,侍者们白衣黑领结,举手投足与别处不同。就算你不爱咖啡,不慕盛名,只是好奇什么样的店可以从1705年开到现在,那么走进去坐在窗边,用喝一杯咖啡的时间,给自己一小段穿越时光的错觉,回到十八、十九世纪某个似曾相识的午后,暂时忘记自己是谁。那也很不错。
喝完咖啡出来走在教堂后的小路上,看见美丽的墓园,生死轮转的场所,每一块墓碑都是精雕细刻的艺术品,墓前的花篮烛台异常鲜艳活泼。
午后的小雨,纷纷扬扬洒下来,天色阴了。
我站在街边一时无处避雨,上了一辆老式马车,不要雨篷,不坐后面,和马车夫一起披上雨披,坐在他旁边,高高扬鞭,在雨中驾车穿城。
马车夫是个五六十岁的奥地利人,蓝眼睛在一团皱纹里闪着孩童似的骄傲促狭,开玩笑的时候不露笑容,冷幽默让你绝倒。
一上车他就打量我,直剌剌倚老卖老地问,为什么美丽的姑娘一个人旅行没有男伴?
我答,如果带男伴,就不能在每一个新城市遇到一个新情人。
老头子哈哈大笑,笑半天说,我也没有结婚,但我有两个情人,一个叫蒙娜,一个叫丽莎。
说着,他扬鞭指向前面嗒嗒优雅扬蹄的两匹栗色马,赞叹一声,她们真美。
我深有同感,的确是性感得不得了的马,长腿丰臀,优美肌肉,不输给任何美人。
马车绕城一周,到河边外城马路上时,老爷子兴起催马,蒙娜和丽莎欢快小跑,超了一路的汽车。我们都很愉快。下车时同老爷子道别,我多给了些小费。他骄傲地撇撇嘴。我说是给蒙娜和丽莎的,他才一笑收下。
小雨早已停了,天色也将黑。
踱着步往城里走,午后沿街卖画的艺人纷纷收起画架要回家了。
张望间我的目光被一幅画吸引,画上女郎有双生动异常的眼睛。驻足正要细看,有一双手把那幅展示的画揭下卷起,收走了。
我和那表情漠然的画师打了个照面。
他打量我。
我问,你能画我吗?
他笑了,低头看一下表,说可以。
我坐下来,在渐渐游人离去,天色变暗的街边,侧坐在一张小椅子上给他画。
他一边飞快地刷刷勾勒一边问我从哪里来。
他说他从俄罗斯来。
难怪有双比奥地利人温度低一些的眼睛。
我问他来这里多久了。
他笑笑说,十多年。
回过俄罗斯吗?
没有。
我没再问。
很快画像就完成,画上的女人不像我,眼神落在太飘忽的远方,如有所思,如有所待。
我笑着说画得很漂亮,但这不是我,这双眼睛不是我。
他立刻严肃了,用那双俄罗斯人的眼睛盯着我说,这就是你。
我无所谓地笑,好吧。
他摇摇头,卷起画递过来,笑嘻嘻地恢复街头流浪艺术家的吊儿郎当神气:“如果你真的觉得不像,我把画送给你,不要钱了。如果可以请你吃晚餐,我会解释这张画为什么就是你。”
其实是像的。
是我不乐意承认自己被捕捉到了那样的神色,像一个被泄露的秘密。
我有所思,犹在远道,逆流相随,前路悠长。
付了钱,带走画像。
同是离乡万里漂泊在异国,相逢一笑,互道再见。
第二章 流浪者的歌谣
火车驶过东欧寂静萧索的山村。
天际线下灰黄山岩,河流静缓,远处破败了不知多少年的城堡,尖顶上有着积雪。
眼前从未见过的景色,却太熟悉,像游子踏上归途……真的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吗,我贪婪地看着车窗外飞掠的一切,脸贴上冰冷车窗,铁轨旁积雪渐深。我的呼吸,被莫名的归乡的哀伤攥住,有一种奇特又熟悉的情绪在胸口翻涌,真真切切像是游子归乡,近乡情怯。
这个冬天的午后,我是在前往布拉格的路上。
黄昏时火车到站,我走过布拉格火车站古老的穹顶和彩窗,推开沉重的长门,走入布拉格的冬日。
长长大大的灰呢斗篷挡住了冬日寒风,并不觉得冷,我压低黑呢帽,挡住疲惫的脸,拖着行李箱去找taxi,一抬眼,夕阳下的金色布拉格,猝不及防地将浓郁暖色注入心脏,那天空,那云霞,远处山廓与魔幻电影画面般的城市,层层叠叠铺展向天际的建筑尖顶,华美得让一切阴郁无所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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