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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那是一只塑料桶,不是铁皮桶。
她做家务的能力,不比我好多少,每次都靠她那个利索能干的姐妹来善后。
但这些并不是阻碍我对她有好感的真正原因。
大概看我对伊萨很友好,像是个心软的人,娜佳从第三次来做事,就开始跟我索要东西,索要零头小费。
一开始是旧东西、旧衣物,我主动给她。
之后我的闲置物品,她也总是问,这个可不可以给我,那个可不可以给我。
每次付钱时,她总会多要几块,说就当给孩子买吃的好不好……她这样说时,伊萨站在旁边,低着头,神色更不安。娜佳拿到钱,就高高兴兴说再见,伊萨望着我挥手,脸色总有羞愧。
后来我索性就告诉她,我给你一个整数目,时间你自己掌握,做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都是一样的钱。家里不需要的东西,会放在门口袋子里,你直接拿走不用问我。
我不太喜欢这样的娜佳,也感觉得到,娜佳不怎么喜欢我。
每次只是一个付钱一个做事,半点多余的话也没有。
唯一例外的那次,我的证件卡掉在沙发下,她捡到递给我,顺便看了一眼,眼睛瞪大地望向我。是照片和本人不像吗,我笑着问。
她摇摇头说,原来你和我年龄差不多,只差两岁,一直以为你是大学里的学生呢。
她也笑起来,眉毛耸一耸,有些苦笑的意味。
我倒不意外她的年龄,伊萨才五岁,摩洛哥女子大都早婚,娜佳最多不过三十岁左右。
只是看上去,她像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妇人,腰臀一圈的肉都下垂了,脸上皮肤松弛。我见过的阿拉伯女子大多是这样,少女时代貌美如花,嫁人生过孩子以后,迅速发胖变老,和年轻时判若两人。娜佳不仅胖,头发也已经秃掉了顶上一块,平时包着阿拉伯黑纱头巾,做事时摘下来,露出枯黄的头发,微秃的头顶。
在我眼里,她是这样一个劳劳碌碌带着孩子讨生活的单身母亲。
在她眼里的我呢,她又是怎么看我?
同样是生活在异国他乡,她来自贫穷的摩洛哥,我来自遥远复杂的中国。
她没有丈夫,独自带着孩子生活。
那时我也是一个人住在陌生异国。
我们有一些处境相似,人生际遇又截然不同。
无论怎样,娜佳至少是一个好母亲。
伊萨的衣服鞋子虽然没有很多,但总是新的、漂亮的,洗熨得干净整齐。
而娜佳的衣服,旧得已经破了却还在穿。
那个每次都来帮她的年轻姑娘,渐渐不再来,娜佳一个人做所有事,也做得越发熟练,虽然仍旧不仔细,但起码过得去了。
八月,我去了挪威旅行。
秋天,我搬了新家,在老城中心最优美的街上,比上一处公寓更舒适些。
那之后,我又有一段时间不在意大利,长久没见到娜佳和伊萨。
转眼就到了冬天。
早早的,满街都是过圣诞节的气氛,一个个商店橱窗里都布置得像童话世界。
有天傍晚,我路过迪士尼店,意外瞧见了伊萨站在橱窗前,望着一个公主布娃娃,痴痴地不肯走。背着大挎包的娜佳不耐烦,皱眉拖她走。她哀求地和娜佳说着什么,娜佳一转头,看见了我。
她勉强笑笑,打了声招呼,没有过来寒暄,赶时间似的匆忙拽了伊萨离开。
伊萨带着哭腔和我说再见。
我站在路中间,望着她们的背影消失于圣诞节欢乐氛围浓浓的街头。
过了两天娜佳来做事。
伊萨头上戴了一只塑料的嫩黄色新发卡,笑眯眯地让我看,说是妈妈买给她的。我赞美发卡漂亮,娜佳苦笑着瞪她一眼说,小孩子就会整天要这个要那个,又爱美,真麻烦。
伊萨嘟嘟嘴,像是听惯了妈妈的抱怨。
这时我的两只小黑猫从卧室跑出来。
娜佳和伊萨一起尖叫起来。
一个说:天啊,好可爱!
一个说:天啊,好可怕!
伊萨往我身后左躲右闪,逃开一直想往她脚边蹭的法师,叫着:“救命,你不要过来啊!”
她越躲,法师越往前蹭。
她满屋跑,猫满屋追。
直把我和娜佳看呆了,笑岔气了。
好不容易娜佳拖住了伊萨,我揪住了法师,控制住混乱局面。
“你不是也喜欢猫吗,怕什么?”娜佳奇怪。
“它不是猫……”伊萨捂住眼睛。
“怎么不是猫,这是多可爱的小猫咪呀!”
“可是……它……太黑了!”
我们被这句话笑了足足半小时,拿“太黑了”开了各种玩笑,气得伊萨直跺脚。
我从来不知道娜佳也很会开玩笑,从来没有和她这样互相打趣过。
法师傻呆呆的,看不出人家小姑娘嫌它太黑,还不死心地上前讨好。精怪一般的公主,趴在高高的书架上,歪头斜睨小伊萨,满满一脸的“你嫌弃我,我还懒得搭理你呢……”
这是她们第一次见到我家的公主和法师,它们是两只孟买猫,通身纯黑,金黄色的大眼睛。公主古灵精怪,法师萌呆迟钝。
娜佳爱极了这两只猫,不时抱起公主来亲了又亲,脸颊贴在猫咪柔软的皮毛上,轻轻蹭。
她说在摩洛哥的家里也养过几只猫,来到意大利就没有时间再养,一直想念家里的猫。
我瞧着她这样甜甜的笑,觉察到娜佳的五官其实很好看,浓眉长睫大眼睛。
她如果多笑笑,会显得年轻可爱很多。
伊萨终于被我说服,肯拿着羽毛掸子逗法师玩。
娜佳做完清洁,又和伊萨一起跟猫玩了会儿。
现在她很能干了,把我家里各处收拾得光亮整齐。
我送她们到门口,拿出一只纸袋给伊萨。
娜佳以为是照例我不要的旧衣物,说声谢谢,接过去打开。
伊萨尖叫一声,捂住嘴,瞪大眼睛不敢置信。
娜佳怔怔望着纸袋里的迪士尼长辫子公主娃娃,看看伊萨,看看我。
伊萨一把抢过布娃娃,紧搂住,贴上脸颊。
娜佳望着我,大眼睛在门口暖色灯光下显得水汪汪的,很好看。
她过来拥抱了我。
那个圣诞节,伊萨得到了她最想要的礼物。
娜佳的那个拥抱,也是我得到的一份意外礼物。
从那之后,娜佳每次来做完清洁,还会帮我整理花草,把我随手放得散乱的东西整理归纳到更顺手的地方,有次还把沙发罩单拆下来洗了……她多做这些事,没有要求额外的钱,也不再伸手问我要什么东西。
一年过去了,生活平静而又多变,我有越来越多的朋友,越来越忙的工作,在异国他乡的日子,一天天静水深流地过着,故乡或是他乡,模糊地融在一起,安稳地融在一起。
有一天娜佳特地打电话告诉我,说她的居留问题解决了,她可以回摩洛哥去看家人了。
电话里她兴高采烈地说,可以回家两个月,两个月!
我也替她高兴。
她回了摩洛哥的两个月里,我曾经想再雇一个工人,可又懒得再去习惯一个陌生人走进家里,接触我私人的空间,索性自己开始动手做家务,学着娜佳拖地板的法子,摸索着知道了怎样才能拖得干净。
那段日子我时常念叨娜佳什么时候回来,不知在摩洛哥是不是都顺利,伊萨过得怎么样。以至某人笑我说,他不在意大利的时候,我恐怕都没这么频繁地念叨他。
对他而言,娜佳的人生,像另一个星球上的事。
他光鲜的人生背后自然也有旁人看不到的辛苦,也付出了超越常人的毅力去追逐事业与理想。如同敬重他的成就,我也敬重娜佳的成就。
像娜佳这样一个单身母亲,没有青春美貌,没有才华,没有专业技能,甚至没有受过基础教育,她不认识字,背井离乡来到异国生存奋斗,养活自己和孩子,这还不算巨大的成就吗。
娜佳回来的前一天,从摩洛哥给我打了个电话,声音里就听得出她的精神焕发。
她一直很省钱,打这么一通电话对她来说不便宜,我接到电话时有些诧异,以为有什么特别的事。但没有,她只是高高兴兴说,我要回来了。
我说太好了,欢迎你回来。
她连声说谢谢谢谢。
一声欢迎,一个等候,也许对她很重要。
至少知道在异国他乡,自己不是那么孤独。
她给我带了摩洛哥的手工珠串作礼物,滔滔不绝地告诉我,她爸妈的房子多么美,有个日本电影还去拍摄取景过……最惊喜的是,她这次回去,又带过来一个孩子,是她的大儿子。
原来她有一儿一女,儿子不知道为什么之前留在摩洛哥,现在才跟着她出来,还不会讲意大利语,比起初的伊萨更羞怯。
而伊萨长高了,更漂亮窈窕,也更开朗自信,和初次见到我时大不同了。
她的意大利语说得更好,已经在学校上学,开始学习简单的英语和德语。
娜佳说,她希望伊萨多读书,在意大利受教育,以后再去德国或者法国,甚至美国读书,只要伊萨愿意读,她就努力挣钱供伊萨读下去。
“不要像我老家的女孩子们,很早就嫁人生一堆孩子,我想她像你一样,会读很多书,知道很多事……”娜佳歪着头,笑盈盈望着我,又说,“你会越来越幸福的,亲爱的, 我知道那是一定的!”
“娜佳,你也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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