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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下来,索性躺下来,躺在干燥如细粉的黄土上,躺在千百年前古人一手泥一手汗建起来的古城墙上。仰头可见蓝天,无比远,无比近。
离开破城子,车继续飞驰在西北大地苍蓝的天空下,巨型棉花糖一样的白云在头顶悠悠相随,把大片阴影投在两侧山体。不经意看去,错觉祁连山变成了斑斓的一明一暗,那斑斓又随着云朵移动变幻。
【榆树窟】
车在榆林河边停下,正午阳光照耀着对面山壁,沙砾隐隐反光。
苍黄的、粗犷起伏的山丘,河水静缓,天碧蓝,云低垂,一座舍利佛塔安然矗立对岸。
亿万年前,这片平坦的大地被冰川融化的雪水冲刷出一道深深豁口,地面像是突然被切割下去,切面垂直如斧削。榆林河水就从这深陷的河谷底部淌过,河道秀狭如裙带逶迤。
榆林窟的寂静,超出我的想象。
一步步走下石阶,走过一座座佛塔,下到河谷底部,沿着榆林河步入树林深处时,我感到自己是一个多余的闯入者,误入了一片不该被打扰的净土。
阳光照着开始泛黄的树叶,红柳摇曳,天空云影投在脚下。
高大的两岸山壁上,佛塔林立,洞窟如星子散布。
每一座积年累月饱经风化的佛塔下都葬着一位高僧,人与天,生与死,浑然已成一体。
在这寂静午后,有河水涓涓,有风动树梢的簌簌,和地上沙砾随着我的脚步发出的沙沙,沙沙……任何一个闯入者都会放轻脚步,屏住呼吸,唯恐惊扰了沉睡在这里千百年的灵魂。
这里似乎没有讲解员,没有门票。我在一座灰扑扑的砖瓦平房前停下,想找一个工作人员问询。从屋内闻声出来一个青年,手里拿着铝皮饭盒,正要去吃饭的样子。看他胸前别着的工作证,是研究员。他开门见山便问是来看石窟吗,又看一眼表,低着头说,等一下,我带你们去。他回屋放下饭盒,拿了个手电筒,出来也不多话,大步流星就在前头领路了。
这个寡言严肃的青年,在阳光白炽的正午,穿着一件旧西服,后摆起了皱印,白衬衣扣子系得一丝不苟。一路上他并不主动说话,我问什么,他就不疾不徐地回答。由此知道了,他是土生土长的瓜州人,有着黑里透红的肤色和西北汉子特有的朴实轮廓。他在这片土地上长大,喝着这里的水,看着这里的山,出去读了大学,学的考古专业,毕业后顺理成章又回到家乡。听说我刚去了破城子那个荒僻、为人遗忘的所在,他显得意外又高兴,喃喃说,值得去,值得去,我家离那里很近,我就是在那里长大的……
在旅行者眼中,这里无疑很美,在当地人眼里,这里也荒凉寂寥,多少人向往外面的繁华,一朝离开再不肯回来受风沙之苦。我问他,为什么没有留在外面大城市。
他笑笑,目光投向远处的洞窟石壁。
“我从小看着这些洞窟,看着里面的画,跟看着自己家里的东西一样。学的又是考古,是我感兴趣的事情,愿意做一辈子的事情。不回这里来,又回哪里呢。外面虽然热闹,回家就好了。”
回家就好了,我回味着他这句话,跟随他的脚步,沙沙有声地走入榆林窟深处。这片与世隔绝的寂静之地,杳无人迹,黄沙漫漫,却是他甘于将青春年华都付与的家园,这些遗忘于世人目光外的洞窟壁画,是他无上的富足。
榆林窟中壁画的美,给我的震撼,胜于敦煌。眼前的榆林河平静如慈和妇人,当年却也是这条河,水势汹涌上涨,冲毁了大半石窟,带走了多少尘世人间挽不住的美轮美奂。
他比画着当年石窟所在的位置,怅然若失。
在洞窟前,每次打开一扇紧闭的门,他都会在门口静静站一下,让里边的空气流通,才侧身让我们进去。
他娓娓讲解着一个个洞窟,一幅幅壁画,没有寻常讲解员妙趣的言辞,倒像在介绍他的家人朋友;巨细靡遗回答我任何问题,关于历史、佛教、艺术、民俗……当他遥指一座古朴残破的佛塔,我脱口说出那是西夏样式的塔……他惊喜,几乎像个雀跃的小孩,连连说,你知道,你知道!
我久久难忘这一瞬,他藏在眼镜后面,那双甘于孤寂的安静的眼里,有着何等喜悦的光彩。他的目光越过我,投向洞顶和四壁的绘画,眼里满是赤子的热切,仿佛孩童回到母亲的怀抱,少年倚入情人的臂弯。这是他的精神家园,一个平凡的年轻人,在这片万年未改的荒漠中,在人类文明之光历千年的照耀下,平凡如一粒黄沙,却也是许多这样的黄沙,聚起了眼前苍茫。
【锁阳城】
去往锁阳城的路越来越荒凉,道旁黄沙连天,不见人迹。
午后疲倦,我昏昏欲睡,不知过了多久,车终于停了。
司机疑惑地看着一个破旧路标,似乎这里就是锁阳城了。
可眼前根本没有废墟城阙,只有大丛大丛的红柳,比人还高,遮天蔽日散布在道旁。隐约有小路延伸入红柳林中。路边有一个潦草搭建的棚子和一座小屋,也不知有没有人在。
我们按了很久喇叭,没人应答,也不知究竟该往哪个方向走。
于是下车,分头探路,司机走左边,我们走右边。
穿过大片的红柳,前方的路被越来越繁密的红柳遮蔽,不知何处是尽头。脚下黄土干旱皲裂,长满低矮的骆驼刺和一种不知名的紫红色浆果。往前已经渐渐看不到路了,红柳丛中不知是什么动物被我们的脚步声惊吓,呼噜噜地蹿过去……如今未必有狼,但荒凉野外,也不知会遇上什么活物,少不了有蛇,我们来得匆忙,并没有携带野外应急物品。
迎面一丛高大出奇、异样茂密的红柳挡住去路,想了想,还是拨开骆驼刺深一脚浅一脚闯进去。这时听见了司机的呼喊——
“找到了,我找到了,这就是锁阳城啊!”
我没有掉头朝他的方向去,因为同一时间,抬眼之际,我也看到了。
锁阳城。
它就在这片红柳丛后,横卧于黄沙旷野,于豁然开阔的蓝天低云下。
天无涯,地无疆,苍黄连绵的城阙残垣,一直延伸到天边。
巨大的墙垣上,一座角敦高高耸立,太阳在它背后,白炽阳光穿过它依然完整的拱门,将它的影子长长投下——原来我们不知走错了哪条路,已经不知不觉从红柳丛林直接穿入了锁阳城的内城,长如龙脊的残垣合围在身后,整个内城已大到超乎想象,而外城还在我们目光所及之外。
锁阳城,原名苦峪城,建于汉,兴于唐,曾是扼守丝路咽喉的军事重镇。
传说唐代名将薛仁贵西征,在这里陷入敌军围困,断水断粮,全靠沙漠中一种名为“锁阳”的植物块根为食,得以坚守到援军赶来解困,最终大破敌军,从此便将此城定名为锁阳。
这一路领着我们来的司机,是个敦厚沉稳的西北汉子,见惯了大漠风沙,我从来没见过他对沿途哪一处好风景格外激动。此刻大漠艳阳下,他黑红的脸膛有汗水发亮,脱下了衬衣,往腰间一扎,大喊一声,激动地冲向残垣,冲向孤独耸立在阳光里的高大角敦。
我一时间却说不出话,发不出声,望着眼前的锁阳城,任凭远方的风吹过城垣,刮起细细黄沙,扑到脸上。
脚下土地被阳光烤得滚烫,皲裂,没有半丝泥土应有的潮气。
即使戴了墨镜,白晃晃的日光和猎猎扑面的风,依然令人目眩。我仰头看那高大的角敦,迎着日光朝它跑去,只能是跑,不是走,那里分明有个威严的声音在召唤,唤起它脚下的每个人热血翻沸,不由自已,只能朝着那声音飞奔。
同伴和司机跑在前面,在烈日下,在西风里,不在乎日光的灼烫,不在乎风沙的凌厉,我们奔跑,跑过布满骆驼刺的旷地,跑过风蚀残缺的阶台,直至奔上古城墙,来到高耸的角敦下。我们三个,气喘吁吁坐倒在黄土里,想笑,却连那个西北汉子也揩了揩眼角。也许是被风呛着,也许是被阳光刺痛……我不知道,只知眼里酸涩,有大哭一场的冲动。
旷野寂静,这里再也没有一分一毫现代文明的痕迹。
静静铺展在苍黄大地与高旷天空之间的,是舒卷的流云、蓬勃的戈壁植物和被风化了千年的古老城阙,残垣上满是风的刻痕,断壁间留下时光的足迹。
我摘下墨镜,抵着强烈的阳光,想把此刻所见的景象无遮无挡看个够。
这是看不够的,就算拍下最好的照片,也存不住这一刻的震撼。
风势猎猎,从角敦门洞灌入,形成一个风口。
站在那里,衣袂与发丝齐飞,耳边除了呼啸风声再也没有别的。
然而闭上眼睛,凝神倾听,风声里分明又有更深远的声音传来,穿过千百年时光,从流云飞渡的天际遥遥传来。冥冥中,那是千军万马的嘶鸣,是午夜胡笳的幽咽,是将军仗剑月下东望长安的啸傲,是士兵巡夜倦回低头思归的叹息。
我从满是裂纹的干旱地面捻了一小撮黄沙,把它们带回了家。这一趟旅途,什么也没有带回来,只有一个小纸盒,里面有阳关古道上的几枝红柳、芦苇,锁阳城的一撮沙土,破城子的几片碎瓦。
这个夏天,我沿着祁连山与黄河,走过了书中的河西走廊。上一个夏天,我从骊山脚下出发,走过了贺兰山和腾格里。这条历史上赫赫的汉唐之路,我匆匆走过,如百千万年间一粒飞沙,在风中投下对大地的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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