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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打牌的地方他又不说,问急了还翻脸。兄嫂靠不住,舜美只好自己想办法。
除了舜美,还有一个人也不喜欢至仪打牌。
“不要跟他们几个玩麻将和梭哈了,”赌局散后已是凌晨,雪燕送告辞的至仪到门口,柔声劝他,“找几个朋友到我这里玩玩桥牌、吃吃饭——”
“朋友都死了,”至仪打岔道,“就剩你一个了。”至仪不忍看见雪燕脸上忽然黯淡的神情,又说,“那你还不让我来看你?”
“我只想和你再跳一支舞,”至仪牵起雪燕的手,“这样我跟兄弟们一起走了都瞑目——”
雪燕轻轻地挣脱,道:“快回家,舜美在等你了。”
“唉——”至仪叹口大气,心想回家去了又是一场硬仗,教他怎么不流连忘返温柔乡?他有感而发道:“我最近想,人早点走也不是坏事。”
“你才四十岁,男人最好的时候,又有妻有小,多好!”雪燕微笑着替至仪打气,“暂时委屈一阵,迟早还会派你出去的。”
果然至仪外放的命令下来了,不过这次派驻非洲。舜美想再去美国,要至仪去活动活动,夫妻在家讲得都动了肝火,至仪就赌气出去了。舜美急忙拿了皮包尾随,前后两辆三轮车没跑多远,来到四维路一栋小楼前。
舜美虽然一肚子气,等至仪进去后先还迟疑了一下,心想万一里面有他的同事或长官,怕会影响他的前途。正在沉吟,看见两个生意人模样的一前一后坐司机开的私家车来,进门时候前一个站在打开的门口等第二个,还用沪语大声地招呼。舜美站得不近,却感觉那边门里有白色旗袍身影,她像母狮感觉猎物近了一般地兴奋起来。
舜美强作镇定,心里很快地想了几个方案:报警抓赌怕会让至仪受牵连,自己闯进去怕只身吃亏。她决定去搬救兵,虽然安政夫妇不比“笃姐夫”是狐狸精真正的主人,起码受到主人托管却看守不周,让人从他们手里“跑脱”。想到这一层关系,舜美简直觉得里面的瓮中之鳖只是她娘家一个逃走的丫头。
没想到哥哥叫她算了,说“笃姐夫”是对自己喜欢过的女人多大方的人?“你不要搅了!”
安政告诉舜美,陆永棠听说雪燕找到归宿,起先当然生气她不告而别,把没当好差的内弟痛骂了一顿,气消后却要安政代为补送了份大礼。再听说不到一年雪燕做了寡妇,还亲自从香港打电话致唁,要接她去香港,正式娶雪燕做二太太。安政酸溜溜地道:“后头没有人,她拿抚恤撑得起那个场面?”他想到自己做忠心家臣还不如一个逃妾的待遇,偶尔也会气难平。
舜美又惊又怒,哭道:“你们早晓得这个事?就瞒我一个?你们是我的娘家人呀——”
安政太太双手乱摇,撇清道:“我不晓得的呀!男人外面的事我哪里晓得呀——”她男人的职务包括帮自己姐夫处理各种狗皮倒灶。做这种事很重要一个才能就是嘴巴严,连对枕边人也不八卦。
舜美心知嫂子说的是事实,可是自己兄嫂胳膊不朝里弯真教她伤心,她哭着说:“你们不帮我,我只好打电话去香港请笃阿姐来替我出头——她总不能看我们两姐妹的男人都被一只狐狸精迷走了呀。”
安政夫妇对望一眼,默契立生。安政把脚一跺,怒声道:“叫你不要搅——”一面走出房间,留下姑嫂两个。大家庭的人对这些身段都不陌生,舜美知道这个任务是落到了嫂子身上,就耐心地等待安政太太换出门衣裳。姑嫂一起上阵。
舜美一到小楼门口,听见里面欢声笑语,麻将哗啦哗啦,想到自己刚在兄嫂面前哭断肝肠时,狗男女正在这里寻欢作乐,不免怒向胆边生,叫门的时候已经像在叫板。安政太太就心头有点不安,事后她跟安政说:“那个心就一直跳到喉咙口,想我又不是去抓你,怎么这么紧张?现在想想就是觉得要出事体——”
事情过去了许多年,说是终身不嫁替东川守寡的雪燕都嫁到美国去了,金家的亲友都还在讲,舜美害死了自己的男人,才年纪轻轻的就做了寡妇。
那天要不是舜美进门就推家具、摔摆件,看见雪燕过来就冲上去要动手,至仪不会着急到心脏病发。要不是她坚持至仪是装死,不让有车的牌友马上把人送急诊,至仪那天也许还救得回来。
不管闲话怎么传,最大的苦主是舜美。她失去了自己此生唯一的爱人以后,收起了金家幺妹的娇气,母兼父职,一手带大两个孩子。她从没说过要为至仪守节,可是对别人介绍的对象却都一概谢绝。她凭英语能力考进外务部门,从雇员做起,后来参加公务人员考试扶正,做到退休。孩子的工作和婚姻都很美满,不要她操心。舜美把退休金放在银行里,领着让人羡慕的“十八趴”优利。儿孙为她过了八十岁大寿后,老太太卖了房子,把钱捐给家暴组织,搬到养生村去。从前让人背后叫“十三点”的上海闻人金八爷的千金小姐最后变成了一个健康独立、对一切有规划的老人。没有人知道,人人羡慕的老太太从二十八岁做了小寡妇以后就再也没有真正地快乐过。跟舜美同时辈的人多数因为内战而失去至亲或至爱,抱憾终生。舜美想,她却是为了自己的成长付出了最惨痛的代价。
红柳娃
红柳娃是智慧有限、长不大的新疆山中精怪或野人,传说出没在乌鲁木齐一带的深山中,老少身高都如孩娃,会用红柳编成花冠戴在头上排队跳舞,口中嗷嗷出声好像唱歌。到人类的帐篷偷东西吃被捕捉到,会下跪哭泣求饶。
一九六○年台北建寺的时候,对面没有后来的森林公园,而是一大片低矮的违章建筑。往台大校园那个方向去,还有稻田和阡陌。台大农学院的实习农场也在那一带。从寺内二楼女祈祷室的楼梯间窗子看出去,台北这一片除了台湾大学的红砖楼房,入眼尽是田野风光。
韩家的人到台湾后和教门一直没有联系,很久了也不知道台北有了这么个可以礼敬真主的神圣地方。几年后才经来清真小馆吃面的教亲熟客一再介绍邀约,全家开始去做礼拜,参加活动,认识了更多的教门。
韩家最虔诚的教徒当然是外号“花大姐”的韩太太翟古丽,她虽然不识汉字或回文,可是家里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信仰,她是从来没有过一丁点怀疑的。唯一的麻烦是她离开家的时候才二十一岁,记得的传统除了食物上的禁忌,其他都不甚了了。古丽的先生韩国清是汉人,娶妻随妻信的教,老婆就是他的宗教导师,所知更有限。到了寺里,人家做什么,他做什么,虽然认得汉字,却对教义、教规的真正精神所在一窍不通。两个人的独生女儿韩琪曼生在这样的家庭,也是除了猪肉因为没吃过,觉得肮脏,坚决不碰,连自己是“穆斯林”这个尊贵的身份在同学之间都不会主动提起,更别提了解或遵守伊斯兰教律了。
古丽年轻的时候在没有长老和家人的祝福下自作主张跟了个汉人,一直觉得自己有罪,原先并不敢去寺里礼拜。后来因为她挪用了朋友寄在她这儿的一笔款子开店,人家要的时候她拿不出来,造成朋友之间的误会,后来虽然钱还上了,友谊却不保存。讲义气的古丽为了这件事,吃不好睡不好,才下定决心去寺里祈求真主给她心灵的平安。没想到台北教门包括阿訇在内,对所有来归的教徒都热烈欢迎也不追究底细,非常亲切。这下就让古丽有找到了家的感觉,心也安乐起来。从此虔诚礼拜,遵守斋戒,重拾她背离了二十多年的宗教信仰。而且古丽心思单纯,经过了人生的悲欢离合,人到中年不但未达不惑,还更觉得世事难明,就比年轻的时候更加尊敬圣人,崇拜真主。她想自己的错误绝对不能在女儿身上重演,琪曼将来一定要嫁一个真正的穆斯林。
琪曼是公认的大美人,明眸皓齿,修眉入鬓,曾经有个偷偷爱慕她的台湾男人非说她像奥黛丽·赫本。可琪曼却不是赫本那种骨感美女,她前突后翘,身材好得衣服穿紧点就会让异性看了怦怦心跳。琪曼二十二岁了,高职毕业以后就赋闲在家。家里面馆生意好,她却嫌店小二的工作破坏形象,等闲不上店里去。她理想的工作是当电影明星,还在高三那年去报考过演员训练班。可惜那时候台湾的电影走“健康写实”路线,把身材傲人的琪曼归入艳星候选人一流。她去报考的那年高分录取的是身材平坦如飞机场、长相像邻家女孩的唐宝云。所以琪曼就一心想去香港的演艺界闯天下,整天留意有没有哪里招考演员,只要有点风声,就满怀希望地把自己好好打扮了送过去碰运气,结果却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无意之间倒成了有点知名度的台北社交场合的伴游女郎,现在的新词叫“饭局妹”。
古丽整天在店里忙,先生国清做私家车司机,因为工作关系一周只回家一天,琪曼既不上学也不上班,白天晚上去了哪里,父母也不知道。只知道没有工作的女儿应酬还挺多,每次都还有叫得出头衔的人物,什么导演、制片、华侨大老板、投资商的,邀了出去吃饭。虽然琪曼还要父母贴钱买化妆品和行头,却也间歇有人送衣服鞋袜,约出去拍照、试镜。反正琪曼过的是没有进账却忙碌的日子。古丽觉得女儿像免费交际花一样,老跟帮男人出去吃饭很不高兴。可是如果质问,母女就吵架,真教做妈的烦心。所以当白鹏在教会举办的青年活动中认识琪曼,还又追到店里来的时候,古丽马上成了越看女婿越有趣的准丈母娘,她在第一眼就真心接纳了女儿的这个穆斯林男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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