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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要摆摆官架子,假装毫不经意地靠着凭几,默不作声地擦拭着自己的佩剑。只听一阵脚步声由远到近,我低沉着嗓子道:“来了。”
耿夔道:“来了。”他也许在暗笑,私下里,我和耿夔向来是嬉戏打闹,不大讲究什么上下尊卑的。可是在公开场合,外人都觉得我像铁面刺史,和掾史之间的君臣之分,丝毫也不可逾越。我认为这是必要的,君要像个君的样子,作为臣的掾史们,才会永远对我保持敬畏,才能令行禁止,威可克爱。
“把情况细细告诉使君罢。”耿夔道。
我瞥了一眼那人,他长得身材粗短,面容瘦削,其他倒没什么,只是两个眼睛极大,看上去像铜环一般,和脸形不大相称。说话时的神态照例有下等人脸上固有的乖巧,这也难怪,如果有机会,这世上的每个市井小民都可能成为一个佞臣,我想。然而,这确是没办法,人都想出人头地,役使他人,要做到这些,就必须学会谄事上官,细摩上意,他们又何尝做错了什么?
“拜见使君。”他跪坐在席上,脑袋微微前倾,双手据地。
我抚慰他道:“请起。敢问,君叫什么名字,听说君发现了另半枚应龙玉佩?”
他忙道:“有辱使君下问,小人姓田,也没什么正名,自小便被乡里唤作田大眼。”
我差点笑出声来,田大眼,果然名副其实。我忍住笑,赞道:“好名字!”
他不好意思道:“使君见笑了,小人认为,上天有好生之德,像使君这么尊贵的人,就该长得这么威仪不凡;而小人这样的穷贱之命,就该形象猥琐,好在上天赐给小人一双大眼,雕琢玉器时,可以看得鲜明些,免得坏了客人的材料。”
我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还真会拍马屁,但又何尝不透露着蓬户小民的辛酸,我诚恳地说:“只要君能够帮助刺史断了这件狱事,刺史敢保证,君不再会是穷贱之命。”
他赶忙伏地叩头:“那使君就是小人的再生父母,小人这里先拜谢了……小人知道使君信赏必罚,所以自从使君上次说要小人等留意类似的玉佩之后,小人每天下午一干完要干的活,就去城中走街串巷,收购玉器,希望能有所发现。起先小人花了大半个月时间,几乎走遍了广信县的每一个闾里,都无所获,想着只有去别的县碰碰运气,却不料苍天不负有心人,最后一次走访合欢里时,在一个官吏身上发现他佩戴着半枚应龙玉佩。”
“真的?”我惊喜的语气有助于加强他的成就感。他果然眼睛熠熠发亮,好像点燃了一般:“是真的,使君,那个官吏据说是郡府的一个书佐。当时他懒洋洋躺在院里晒太阳,小人问他有没有玉器可卖,他说没有。但小人一眼瞥见他衣袋下挂着半截玉佩,根据小人的经验,那绝对是另半枚应龙佩。”
我道:“后来呢?”
他道:“小人半开玩笑地指着他的玉佩,劝他卖给小人。他好像大梦初醒的样子,说我差点忘了它,就叫小人近前,摘下玉佩给小人,要小人仔细看看,估计一下那块玉佩的价值。小人不需要仔细端详,把那半枚玉佩一接过,就肯定自己绝没有看错。那半块玉佩,和使君先前给小人看的半块,完全可以拼合。珍贵玉质那种奇特的温润感觉,根本不可能鱼目混珠,它们是天生的兄弟,小人敢用自己的脑袋担保。”
我笑了笑:“脑袋是不能随便用来担保的,刺史也不会收取这份担保。”我喝了口水,又催促他:“然后呢?”
他咂了咂嘴唇,满脸堆笑道:“使君,能否也给小人赐茶一杯,刚才小人急忙跑来,有些渴了。”
我吩咐耿夔给他倒了杯水,他却不接,眼巴巴地望着我的手:“小人斗胆,就想要使君手中那杯。”可能怕我生气,又赶忙补充道:“小人听说,如果能有幸沾过贵人的手泽,来世就可成为贵人。”
我的不快立刻烟消云散,谁能拒绝一个可怜人的哀求呢,何况他这么乖巧。我径直把手中半杯水递给他,他受宠若惊地接过,仰首喝了下去,抹抹嘴巴,接着道:“太谢谢使君了!从来没想到世上会有使君这样好心肠的大官!”
“继续说正事罢。”我挥挥手,打断了他。
他堆笑道:“是,是,那官吏问小人自己那半截玉佩价值几何,小人以为他不懂玉,就怯怯说了个数目,谁知他突然大怒,叫小人滚开。小人是个做工匠的,怎敢得罪官吏?所以吓得赶紧走了。”
“这个官吏叫什么名字,你还记得他家的道路罢?”我问。
“那当然,否则怎敢来使君门前讨打。”他答道,“我出门之后就四处向人打听,知道了这个官吏名叫何晏,是本郡太守属下的书佐。”
何晏,这个名字不错,而且是跟我同姓。我自言自语道:“看来,此人是知道那块玉佩的真实价值的。”
田大眼赶忙道:“小人开始看他对那块玉佩毫不经意,好像小人提起,他才记得自己有那玉佩似的,所以判断他不懂玉,看来是小人武断了。”
“嗯,很好。”我站了起来,对耿夔道,“立即系捕何晏,将他带来见我。”我又面对田大眼:“君要为此事作证,不用担心,就算弄错,也没有人敢报复君。”
田大眼喜道:“有使君这句话,小人万死不辞。”
十六 右曹乃故囚
很快,我就与何晏见面了,他很年轻,不过二十岁左右,长得也英俊漂亮,在苍梧相当难得。苍梧本地土著大多皮肤黝黑,有些虽然也还算白,五官相貌却和中原不类,比如上次见过的许圣。而眼前的何晏,虽然说不上有多白,甚至比许圣还略有不如,但他的眉目骨骼绝不类本地蛮夷。我心中对他陡生好感,问道:“听说你有半枚玉佩,和我这半枚相仿?”我把手中的半枚玉佩举起来。
他看上去有点恐慌,跪坐在席上微微颤抖,望了望我,又望了望我手中的玉佩,摇头道:“小人从未有什么玉佩?不知使君为何这么问。”
“叫你来这里,当然不是想给这枚玉佩配对这么简单。我就是那样说,你也未必信,是吧?”我干脆直截了当。
他不说话,我细察他的表情,除了恐慌外,似乎没什么异样,很多小吏见了大官,恐慌也是时常出现的,这倒说明不了什么。我又道:“我手中这半枚玉佩,是苍梧君墓中失窃的,我奉皇帝陛下诏书,急需找到另外半枚,如果你肯老实交代,我一定不会过于难为你。否则,本刺史就只好得罪了。”
他缩着脖子,显得非常可怜,依旧道:“小人从未有过与这类似的玉佩,无从交代,请使君明察。”
“唤田大眼。”我道。
田大眼从屏后转了出来,见到何晏,立刻道:“就是他,小人敢用脑袋担保,他唇边有粒小痣,就算小人记得面貌有差,这粒小痣却是不会错的。”
何晏抬头看着田大眼:“我从未见过你,你怎么能如此胡说八道?”又把脸转向我,“请使君千万不要相信他的诬陷。”
我心里差不多明白了七八分,笑对何晏道:“他只是认你,为何说他诬陷,岂不心内有鬼?”
“使君也说了,来这府中,绝非什么好事,何必要心内有鬼?”他辩解得倒也不错。
看来这个何晏还是块死硬的石头,以前一般到这个时候,我就要准备用刑,但是对他,我奇怪地有些踌躇。我左右张望了一下,想问问耿夔的主意,他却抱着一卷简册,低声对我道:“洛阳来的邮书,关于合浦珍珠的事。”
我奇怪道:“奏告我才刚刚让邮传送出,怎么可能就有了报文?”
他道:“使君一去合浦,牵太守就将事情上报了,当时还特意让我看了邮书,尽多溢美之词,洛阳的报文,就是对他奏告的回复。”
我有些担心,当时我还没顺利平叛,不知道朝廷会有什么处置。我思忖了一下,对耿夔道:“这个人,这件事就交给你了,你给我好好讯问。不过,最好不要对之有所捶楚。”
耿夔笑道:“使君当年对下吏,有对他的一半心肠就好了。”
我也笑了:“不打不相识,你这么说,看来还是对我有所怨愤啊!”
他点头道:“确实如此!十一年来,一日都不曾忘记!”说着大笑。
这个竖子,说笑起来总是这么出人意料的旷达。扪心自问,我大概曾经确是个心肠冷硬的人,也许童年的困顿生活,让我对他人产生了怨恨。只是碰到耿夔后,知道什么是宽厚善良,才略略改变了自己的做法,油然羞愧自己的为人。想起来,那是我担任荆州刺史部南郡从事时候的事,距今已经十一年了。之前我在庐江太守周宣属下任事,一共做了七年,周宣对我越发喜欢,奏请朝廷拜我为丹阳令,顺利成功。那时我才二十七岁,就已经是六百石的大官;为丹阳令不久,因为被扬州刺史劾奏为酷暴,被免职家居。不久又由周宣推荐给荆州刺史刘陶,刘陶很信任周宣,当即辟除我为荆州刺史部南郡从事。不久,南郡太守岑宣因为被人告发贪赃,刘陶就派我去南郡视察。当时南郡太守府的仓曹掾,就是我现在的这位得力掾属耿夔,我查了查他管的账簿,没有发现什么问题,但我觉得他有造假的可能。对贪官我一向嫉之如仇,那时年轻气盛,又得到刘陶的鼓励,自然胆气很壮。我径直把耿夔投入江陵县狱,准备用严刑给他一个下马威。经验告诉我,任他什么人,只要一动刑,没有不屈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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