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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自禁紧掩着鼻子,脑子里胡思乱想,这些已经化为槁木的女子,当年能在前苍梧君身边左偎右靠,一定也是出身贵胄之家,长得也端庄秀丽,她们当年在苍梧街上经过的时候,不知有多少平民百姓停下手上的劳作,对之注目艳羡。现在她们躺在黑漆漆的墓室和沉甸甸的棺材里,谁人会想到她们曾经风流光彩地生活在外面的世间。想到这里,怎么能让人不感到人生之悲凉?
我回答苍梧君的话:“女性的骨盆总要大些,按照经验,是完全可以辨别的。”我能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当然也因为苍梧君的语气有些诡秘。
苍梧君道:“我想也是,不过,我只是不愿相信,就算在我们蛮荒的苍梧,女性做盗墓贼的毕竟不多罢。”
“如果是苏娥的话,那就不是问题了。”我一边回答,一边举起蜡烛凑近,棺材非常硕大,一些杂乱的尸骨横七竖八地躺在里面,看得出来,其中一具没有穿衣服,头盖骨和其他骨头不成人形地散置着;另一具尸骨则比较完整,仰卧侧首,四肢张开,身上穿着一套锦缎的襦裙,上青下黄,搭配得非常妥帖,那当然是前苍梧君的某位妃嫔了。
我没有理会,只是用蜡烛细细查看那具没穿衣服的女尸腿骨,惊异地发现,果然有一道愈合的伤痕,当然非常浅显,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本来阿藟要亲自来察看这个伤痕,我没有答应,我不想让她再次面对人世间的龌龊和丑恶。
“骨肉化尽,怎么能辨别是苏娥与否?”苍梧君道。
我勉强笑了笑:“是苏娥无疑。”
他道:“使君为何如此肯定?”
我没有回答他,因为没来得及认真向他解释,我手中的烛光照到棺材角落有一点闪亮,似乎是仅有残留的随葬品。我伸出一把钳子,把那点亮光钳住,原来仍是一根金钗。从它的形制来看,和我上次来时在地上发现的那枚金钗非常相像。我用烛光凑近金钗的颈部,一个细如蝇足的篆书“折”字赫然在目。苍梧君在旁惊奇道:“棺材中的陪葬品,都被盗得干干净净,丝毫无存,这枚钗子是怎么遗漏的?”
我道:“这是苏娥头上戴的钗子。”
苍梧君惊奇道:“你怎么知道,虽然你见过她的鬼魂,可是鬼魂当时就戴着这根钗子么?”他的声音有一些颤抖,显然颇为害怕。
“不,我只是想,君侯府上的金钗不会有这么粗糙。”我把金钗递给他面前,从重量上掂量得出来,这根金钗不是纯金的,而是鎏金的。
苍梧君道:“如果按照使君的说法,这具尸骨就是苏娥,为什么她没有穿衣服?又怎么会来到了先君的墓中?”
我道:“或许是被盗墓贼胁持到了这里杀害的罢。”我也想不通为什么她没有穿衣服,难道盗墓贼在这个阴森森的地方,也会有兴致对之行那苟且之事吗?我想不通,只是有一点可以肯定,我在鹄奔亭见到的,真是她的鬼魂。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想到这里,我仍旧觉得毛骨悚然,我只好不断地宽慰自己,何必害怕,鬼魂如果真有能耐,又何必向我求救?于是,自豪和恐惧像荡舟一样此起彼伏。我觉得自己充满了正义感,自古以来都没听说过鬼神能显灵告诉申冤的事,苏娥一家竟能如此,说明确实遭受了千古奇冤,乃至感动了上苍。我一定要向朝廷申诉,将凶手灭族,才能消弭此恨。
出了墓室,我肯定地告诉苍梧君,既然断定墓室中的尸骨是苏娥,我大概有了侦破的方向,一定会尽力搞出结果。然后我告辞了他,因为惦记着阿藟,也没有心思再去端溪城玩耍,急忙赶回到广信。
回来之后,我把看到的一切告诉阿藟,她只是默然。我问她:“晏儿他是怎么做上太守府小吏的?”
阿藟道:“就和你当年一样。其实我从不想让他做官,可是他天性就喜欢做官罢,也天生继承了你的能力。如果他不做官,或许就不会这样。”
“你的意思是,牵府君很欣赏他。”我道。
阿藟点点头:“就如二十多年前,周府君很欣赏你一样。”
我也不由得默然,这真是我的儿子,为什么我们父子两人,喜好如此相同,命运也颇为相仿,我当上了官,却失去了阿藟;他不用做农夫,却死于非命。不过这更不通了,为什么他好不容易做了郡吏,有了薪俸,却会去干盗墓的勾当?我问阿藟:“他到太守府做事之后,每天的生活是怎样的,经常不在家么?”
阿藟点点头:“做了小吏,还不是一样的辛苦,就如你当年,一月倒有半月在外奔波。我宁愿他做农夫,总能母子相守。”
“那你的意思是,晏儿确实有可能去做了盗墓的事。”我望着她,多么希望她能否认。
她眼睛呆滞,毫无神采:“也许只能怪家里穷,当年他对那苏家的女子极为喜欢,可是她母亲苏媪嫌我们家贫苦,对他冷嘲热讽,要他不要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最好趁早死了那条心。他个性一向倔强,只能天天躲在屋里生闷气,我也不能安慰他什么,因为我的无能。后来苏媪大女儿嫁人,他们一家干脆搬去高要县。晏儿眼不见心不烦,才稍微平复了一些心情。他一直苦读律令,最终得到牵府君的赏识,把他从县廷调去郡府任小吏,从此他就很少归家了,一心勤于吏事。几个月前的一个清晨,我发现他突然回家,脸色凝重,神不守舍,好像受了什么惊吓,只是打抖,躺在床上一病不起,一连躺了两个多月才渐渐病愈。之后就老是坐在床上呆呆看着半块玉佩发呆,我问他玉佩来自哪里,他也不说。”自从和我重逢以来,阿藟第一次说了这么多的话。
我道:“他供述说,那块玉佩是苏娥给他的,但苏娥却早早死在了六年之前。”说到这里,我的背脊又不自禁地发凉。
阿藟也嘴唇发青:“难道他那次跑回家,竟然是遇鬼了。可是他一直没对我说,只是称公务出门遇雨,受凉发病。不过你这么一说,倒提醒了我,病中他好像曾经惊呼‘阿娥,你为何吓我’,由于声音含糊,当时我没想到这一层。病愈后,他有一次和我聊天,曾不经意问我,这世上是否真的有鬼。我对鬼神之事并不怀疑,但究竟没有亲眼见过,也说不出切实的证据来,只能含糊回应,所以他对我的回答并不满意。”
我肯定道:“我以前也不很相信,现在看来,鬼神之事,一定是真有的。阿藟,我们二十年后能够重逢,这也许就是鬼神之力罢!”
“可是鬼神为何又要夺走我的晏儿呢,难道晏儿是你的化身?”阿藟伏在我身上,又哽咽起来。
我轻轻拍着她的脊背,安慰道:“既然这世上真有鬼神,那死亡对晏儿来说,就未必是一件多坏的事。他是那么的喜欢苏娥,苏娥也爱他。在这世上,晏儿一个人生活得并不快乐。如果在地府能和苏娥相伴,又何止胜过偷生在这人间百倍?”我这么说着,好像连自己也相信晏儿的死是天生注定,死对晏儿来说,是一种解脱,是奔向快乐之通途。想起我当初见到晏儿时的情景,想起他孤苦无依的眼神,就不由得一阵隐痛,于是,一股杀戮之气也就从腹中向上慢慢升起,好像我光着身子走向湖中,让湖水逐渐漫过我的胸臆。
阿藟道:“阿敞,你的意思是,苏娥故意给晏儿半枚玉佩,就是想让晏儿去地府和她相伴?那她怎么不考虑一下我的心情,为什么要让晏儿和我阴阳相隔……”
“可是,她也采用这种办法,让你找到了我,这算是一种弥补罢!你就当晏儿是我的化身好了。而且,如果晏儿这一生不得不是这种结局,那么,我们最终因此在一起,不也是很快乐的事吗?当然,如果盗贼不杀死苏娥一家,也许苏娥终究会找到晏儿,你们三个人能快乐地生活在一起。至于我,愿意独自承受没有你的痛苦,毕竟我已经承受了二十年,还能活多久呢?”
阿藟哭道:“上天为何就不能让我兼得你们?”
我抱她在怀里,紧紧咬着她背脊上的衣服,怎么也不肯松开。
二九 与掾寻狱事
虽然我现在对晏儿的供状深信不疑,但如此神奇的事,怎么去说服掾属们呢?果然,耿夔第一个就对此产生疑问:“下吏这几日一直思虑,觉得何晏君的话很奇怪,这种想逃脱罪责的供述,确实是洛阳的一些盗墓贼惯用的。只是,他的话中还有不少疑点值得认真分析。”
我有点着急,驴唇不对马嘴地说:“按照君的意思,盗墓者是不是何晏呢?他已经自杀,下一步我们该如何呢?苏娥的尸体,为什么又会跑到前苍梧君的墓室中去呢?”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急躁。
任尚还不知道我和晏儿的关系,他插嘴道:“使君,下吏认为,杀死苏娥一家的凶手和盗墓者都是何晏。何晏一向喜欢苏娥,只是由于苏媪的阻拦,两人不能结合。有一天何晏在鹄奔亭附近公务,碰巧遇见苏娥一家,就将他们全部杀害,独留下苏娥,拘禁起来供自己淫乐。又有一天他胁持苏娥一起去盗墓,为了某件事情发生争执,一时怒起将苏娥杀死,顺便扔进了某位妃嫔的棺中,匆忙逃遁。苏娥怨愤难释,于是通过鬼魂显灵,向使君暗示,要使君为之申冤。”
我有些不快,但本着鼓励的精神,耐着性子问道:“你的推理也算不错,不过,苏娥既然要显灵诉冤,为何不直接告诉我她是被何晏所杀,何必仅仅在亭舍中出现呢?”
任尚道:“鬼神之道难明,能做到的恐怕只有这么多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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