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网址:www.llskw.org
为了一个卜工的话,肯去山上偏僻小亭任职三年,这样的人,怎么会去盗墓?”
秘密这时立刻滑到我的唇边,我差点就想告诉他,即使不是为了龚寿,我也不会放过他……但是耿夔拉了拉我的衣袖,低声道:“使君,那些事不能跟他说。诏书不日就到,也许会征他回洛阳掠治,倘若他说你为了私人恩怨陷害他,只怕反弄巧成拙。望使君三思。”
还是耿夔考虑得周到,我只好极力忍住宣泄的欲望,悻悻地离开了狱室。
李直夫妇也得到同样的诏书,可是他们已经没有命去洛阳申诉。传达诏书的使者只好催促我尽快启程,耿夔说要护送我回洛阳,我拒绝了,诏书上没有提及他,何必自找麻烦?谁都知道他是我最亲信的掾吏,他没有牵连进我的案件,已经是谢天谢地了,送我回去,不是给那些权臣们以口实吗?最后耿夔被我劝服了,但是他说,反正他也要回家乡江陵,一路正好顺路,至少他可以把我送到江陵。
我再次拒绝了,我告诉他:“万一朝廷下诏逐捕我亲信的掾属,你肯定排行第一。交州天遥地远,猝然有急,还可以随时逃亡。如果回到家乡,岂不是送肉上砧?何况,你孤身一人,在家乡也没有什么重要亲人。我已经向牵召举荐了你,说你明慎果断,是上等的吏材,希望他能辟除你为掾属。”
耿夔伏地泣道:“使君,交州天遥地远,没有使君,我待在这里有何意思?宁愿跟随使君下狱,也不想孤身一人,仰屋空叹。”
“不要再叫我使君了。”我慨叹了一声,“我已经不再是刺史,如果邀天之幸,我能够不死,到时还有相见的机会。我现在心中只有一件事放不下,任尚君的家眷还在家乡,你如果有心,就把我存下的薪俸想办法送给他们。我平生阅人多矣,最珍爱的就是你们两位……”说着,我自己也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牵召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请求,发檄将耿夔署为功曹史,这是太守掾属中地位最高的官职了,一向号称“极右曹”①,牵召对耿夔这么好,甚至都出乎我的意料,我很为耿夔感到高兴。牵召虽然懦弱平庸,但为人还真不错,我如今成了阶下囚,他还是那么恭敬,和以前毫无两样。临走的那天,他带着牵不疑、耿夔和一干掾属,在城东的都亭为我践行。那天,往常闷热的苍梧,也风声飒飒,飘着毛毛细雨,好像为我们的离别助哀。事实上,我的心情并没有那么坏,该发生的都发生了,该破的案件也破了,该报的仇也都报了,我还有什么可遗憾的?我喝光了众人敬献的酒,脑中有些晕乎乎的,正要爬上槛车的时候,忽然见有几匹快马追了上来,最先的一匹马上,一个熟悉的声音叫道:“使君慢走,使君慢走!”
『①汉代以右为尊,曹是汉代官职的名称,极右曹指掾属中地位最高的官职。』
一个矮小的身影从马上一跃而下,我望着他,笑道:“苍梧君,你也来了!”
他大笑道:“我如果不来,你岂不是要怨恨我一世?”
我也大笑:“我刚才已经怨恨你了。”
“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他道,“不过,我是昨晚才知道这个消息,今晨天还未亮,就一路换马赶来,还好,没有错过。”
看着这个爽快的矮子,我胸中涌起一股暖流,大声道:“很好,今天再和君侯喝个尽兴,也不杆和君侯相交一场。”
苍梧君大声叫道:“上酒!”几个侍卫从马背上抬下两个铜酒卣,摆上漆耳杯,将酒倒在漆耳杯里。苍梧君举起一碗酒,道:“使君,你放心,我赵信臣一直仰仗祖先的荫庇生活,无德无能。虽然爱好交友,却一向自恨尽不了什么朋友之道。但今天颇有不同,如果不是使君侦破了盗墓案,捕获了盗贼,也不会掀起如此大的风波。今天信臣在使君面前立誓,一定要泣血奏告朝廷,请求赦免使君,就算为此将家产倾尽,也在所不惜。明神上天,可以为证!”说着,他将一碗酒全部倾倒在地上。
能结识这样侠肝义胆的君侯,也算是在苍梧的一个意外收获罢。蛮夷之地,也尽多急人之急、忧人之忧的忠勇之士,也许这不是中国固有的传统,美德,它不当以地域划分,而该以人群划分。
我慨然道:“敞来交州和李直相怒,虽然出自公义,也枉害了不少交州百姓的生命,可谓死有余辜。岂敢劳动君侯为敞乞命?万万不可。君侯的厚谊,敞心领了。”
“使君不必多言。”苍梧君止住我的话,“使君之罪,自我得之,我焉能袖手旁观?请使君满饮此杯,我回去处理一下家事,即刻上奏皇帝陛下,请求亲自去洛阳陛见,当面陈述使君的冤屈。”
我心里叹了口气,皇帝陛下哪会亲自让你去洛阳陛见,大汉律令不许诸侯随便出境,可不是说着玩的。不过想到他究竟受朝廷敬重,又和权臣没有利害关系,或许上奏也能发挥一些作用也未可知。我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将满满一碗酒灌进肚子,笑道:“那敞就多谢君侯了,人生能得君侯这样的知己,死亦何恨!”
在潇潇的疏雨中,我登上槛车,和苍梧君、牵召、耿夔等人挥手作别,雨水打在脸上,感觉凉丝丝的。
三九 惊悚身何在
押送我的六个士卒是洛阳派来的,为首的名叫曹节,三十来岁,洛阳人。似乎怕我死而不僵,他对我仍保留着相当程度的礼敬,时不时问我疲累否,想休息与否。我很感激他的厚意,屡屡回绝说:“什么时候必须赶到洛阳,律令上都有定程。我不想连累诸君,诸君千万不必如此客气。”其他小吏也见曹节对我恭敬,也都七嘴八舌道:“虽有定程,但此去洛阳路途险远,规定也不是那么严格,何君不必多虑!”
唉,他们称呼我为“何君”!我半开玩笑道:“诸君要是在我属下,可不能行事这么松散。”
他们面面相觑,又赔笑道:“久闻何君御下极严,但赏赐也极丰厚。我曹若在何君治下,也自会奋发自励,以图升迁的。”
他们说得很认真,看来也不纯粹是虚假。有些官吏确实不喜欢擢拔下属,所以下属们也就因循敷衍,不图上进,贪墨受馈,毫不羞惭。我则不然,每换任一处,刚到的时候,一定招集掾属,告诫他们,贪墨舞弊者将受重诛,廉正勤勉者则有重赏,少府①所人,我自己只留一小部分,大部分会当成奖品,赐给官吏,所以我属下的官吏虽然契契勤苦,却从无抱怨。当年我任南郡太守的时候,有一次端午节,一位亭长私自赋敛自己所在亭部的百姓,把所得的钱买了衣食去献给老父,恭贺节日。老父感到奇怪,因为他知道儿子薪俸不丰,家里孩子还有三个,全家日常仅够温饱,怎么突然这样花钱,就说:“时逢佳节,家人团聚,饮酒相贺,这也就够了,何必花钱去买这么多东西,快拿去退掉。”小吏俯首泣道:“大人几年来都未曾裁制新衣,我这做儿子的实在没脸见人。请大人收回成命。”老父道:“你有这份孝心,我心里比什么都高兴,我老了,衣服能够御寒就行了,难道一定要穿新的?倒是这三个孩子,你不能亏待他们。快去退了罢,不退,我反而不高兴了。”小吏道:“不瞒大人说,这些衣食是我私自向亭部百姓赋敛的钱买的,不会影响家中日常用度。”老父一听,当即拍案大怒:“久闻新来的何府君廉正爱民,少府私钱,大部分都拿来赏赐掾属,自己两袖清风。有君如此,你竟忍心欺骗。我打死你这个不忠的逆子!”说着提起拐杖就打。小吏赶忙告罪,遵父命特来向我自首。我听说了事情前后经过,大为感动,亲自跑到他家拜谢他的父亲。郡中有这样秉性醇厚的父老,这不正好说明我治郡有效吗?我又拿出自己的薪俸给他父亲买了一件新衣,为他祝寿,道:“孔子说,观过知仁②,父老之子因为孝心而触犯律令,虽然有罪,但因此更可以看出他秉性的醇厚,父老真是教子有方啊。若南郡所有老人都能像父老这样,南郡何愁不治?”
『①中央朝廷专门负责皇帝私人供养的官吏。郡县亦有少府,负责太守、县令的私人供养。』
『②出自《论语,里仁》,意思是,察看一个人所犯过错的性质,就可以了解他的为人。』
最后我并没有将那位老父的儿子治罪,反而提拔了他。耿夔当时还提醒我:“府君一向说信赏必罚,这次怎么能自食其言?”
这句话把我问倒了,我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可是要我将那个私赋百姓钱财,买衣给老父祝贺佳节的小吏下狱,实在也觉得说不过去。他毕竟自首了,而且他老父也是个醇厚长者,如果这样也行处罚,怎么去激励南郡的百姓遵循良好习俗呢?
“可是如果不惩治他,南郡的奸人都以孝子的名义去打家劫舍呢?难道府君也轻轻用一句‘观过知仁’来搪塞吗?那样的话,只怕南郡满地都是这种打家劫舍的所谓孝子了。”耿夔很不理解。
我摇摇头:“不一样,如果那些盗贼的父母能因此劝盗贼自首,那就是良善之人,哪里需要惩治?”
耿夔喃喃道:“没想到府君竟然变成儒吏了。”
我心中一动,他说的确实如此。不奉行律令,而想以礼乐化民,这不是儒术是什么?我讪讪地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坐在槛车上,我回忆起这些事,又是好一阵怅惘。路上雨时停时落,到了傍晚,雨下得渐渐大了起来,小吏们都带了雨伞,但在南方这样瓢泼的大雨下,几乎没有用处。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www.llskw.org。来奇网电子书手机版阅读网址:m.llskw.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