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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多少日子容她这样胡闹?纵然他肯,自己的身体却不允许。是不是该主动去治疗呢,难道让腿上的肌肉一天天萎缩不成。可是,心里仍有东西放不下,有个人,是她相见的。
手指在刚刚打湿的那一片划圈圈,思想斗争了很久,终于说:“我想见我妈妈。”感觉他的手臂有点僵硬,“我知道你不喜欢她这个人,但是,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我始终想听听她说什么。说我天真也好,自欺欺人也好,不过是因为还相信这天底下的亲子之情哪能说断就断的。什么叫血缘至亲?我身体里流着她的血,一辈子带着她活下去,是她的命余留在我这里,会随我再死一次。”
她把头抬起来,“你会理解的对不对?十几年来,我们母女过的是什么日子?没有我,她不知活得有多好。你不知道,她其实……是很爱我的。刚上小学,有次在新华书店,拿着精装彩图的安徒生童话再不肯放手,只是说‘要’,结果付了钱,那天连吃碗面的钱都没有了。还有史迪仔,也是她送我的,那天是我生日,收到的时候不知多开心。洗了那么多次,褪了色,有地方还裂了线缝,但我就是舍不得丢。条件那么差,她也总是将我打扮得清清爽爽。要吃什么,只要我多说两次,她也总会给我买,却从不让我拿钱。她说,这钱不干净,吃进肚里,生了脏。”
“曾经有段时间,我是不想读书的,因为费钱。她打我骂我,我都不去。最后她说,你以为我是为了谁,让你来到这世上,多受些书本酸气,总比早受穷世污浊强。你看,她其实……她其实比谁都自怜自爱。”她说着说着又要哭,赶紧停下来。缓了缓,“让我见见她。我能长到这么大,一路磕磕绊绊,全仗着她,现在,如果不见她,要我安心治疗,我做不到。”
他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这番话,到底因为她太单纯,还是因为十几年的相依为命?他说:“现在,即使有我,也不行吗?”
她抓着他的手,“这不一样。为了你,我可以闷头直冲,为了她却不能,因为是最深的牵绊,寸步难行。”
他把眼垂下来。羁绊么?他已亲手斩断。宝贝,对不起,因为我不会放过任何伤害你的人,即使是你的生身母亲。人心有多善变,你明亮的眼却看不穿。她早已不是你心中的母亲了,再见一面,只会再一次受伤。就这样吧,要你的世界里只有我一个,替她安排的结局再好不过,因为她实在不该踏足。
这个早晨注定不平静。那样东西,也是时候让你看见了。
正文23 浮 生
章一读了个头,眼泪就下来了。有多久,没有人这样叫过她。
“一一:
见字不必如晤,我想你怕是不愿再见我的了。没关系,因为此时我已离开人世多时。真是想不到,竟会用文字这么粗陋的方式来同你告别。我不愿称之为遗书,因为不过是一张纸,也没有为你留下任何东西,你看完最后一字,它会连同我的阴魂一起作烟消云散。
一一,我伤害了你。事到如今,我已不配用其他称呼。这也只是陈述事实,并不是道歉。在人类的语言中,道歉是最苍白的。做便是做了,错便是错了。回想中午的情景,诸般所作所为,被人骂做‘失心疯’是再合适不过的。我是失了本心,才会对你下手。
其实,我从没有后悔生下你。不怕你不信,因为连我自己也是才想通。人活在世上,若没有一个至亲至爱的人,会有多可怕,因此我用了一辈子时间去追寻那样一个人。实际哪里用苦苦追寻,初时有父亲,后来有你。可惜我都是到失去时才发现。这些年来,若说我生养了你,倒不如说你庇护了我。守着你,像守着我最后未失的干净,看着你长大,像看着幼小纯真的我再活一次。当你跳下去的那一刻,我唯一的真善也死去了。
咳,真像一场梦。我一辈子都活在梦里头,看不清自己,也看不清别人。也罢,这浮华人世,好歹梦过一场。我所在的楼有60层高,待会纵身一跃,便是梦醒之时。
不必替我担心。你也为某个信念跳过,只不过,我是生无可恋,而你恰恰相反。这世上美与丑,全在你怎样去看。就这样吧,我已看够。
勿念。
X年X月X日21时”
是昨天!章一倒在床上,脸孔朝上,手里捻着纸,吊在床沿外,一动不动,过很久胸口才起伏一下。良久,问:“死了吗?”
“嗯。”
真是多此一问,那么高跳下去。前天的婚礼上还是光艳照人,昨天还能险恶布局,今天已经不在了。她什么也没再问,问也无益,人死了,在这世上的一切一笔勾销。钟闵也没说话,静静看着她。从此以后,和她有关联的只剩下他这一个,如他方才所说,“就在我怀里,再没有别人。”
再没有别人。
***
章一变得静默。无论谁说什么,总是听着。医生说怎样做,照做。钟闵时时不离左右,医生对他说,“这样下去不行。她心里是抗拒的,根本没有接受,康复疗效在很大程度取决于病人的自主意愿。”
这个道理他何尝不懂。那件事,如果要瞒过她,简直轻而易举,但他没有这么做,连连重创,索性将她的精神世界打垮,然后重筑。
每天都是各种治疗,有些是很辛苦的,明明已经做不了,治疗师不让她休息,她也不吭声。膳食是按医生的建议,她不说好,也不说坏。回病房后,做的最多的便是看《星际宝贝》,也只是看,没表情的。他每天都会推着她在花园里散心,有有趣的人和事她会盯着看,他便停下来,等到她调转视线再走。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说话,她也回应,多半是“嗯”或者“噢”。其实,她是白天平静,到了夜里非常不安生。不知是做梦还是什么,时有哭喊,甚至是挣扎动作。他一晚上都不怎么睡,通常刚眯着,她哼一声,就要盯着她看半天,看不出什么再睡。白天也不敢大意,她做针灸或是电刺激的时候,他会让阿姨和特护守着,自己去外间稍微休息一下。不过她稍微长时间不见,便要叫他,这点倒是没变。神经绷得紧,休息不好,时间一长,身体还真有点吃不消。
“今天,是第十天了。”
他正蹲下来替她系鞋带,她突然来这么一句,不免有些意外。抬头看她。
她说:“你每天系一种花式,今天是第十种了。”
看她带点微微笑意,他竟不知说什么好。这样细微的地方,原来她是注意到的吗?
她又问:“你有多久没去公司了?”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松了口气,笑说,“最高管理者和决策人往往会运筹帷幄。”他已做好这一段时间内的工作部署,并且适当权力下放。再说,他岂会白养一帮食客?伸手摸摸她的脸,“安心,我会陪着你。”
去医生办公室看各种复查结果。看完了,正要出去,有年轻人推着一个老干部进来,刚好挡住门口。
住院医过去微微俯身问:“老爷子,有什么事吗?”
那老爷子年纪非常大了,板着张脸,呼噜说:“我要见你们院长。”
住院医说:“院长现在不在。有什么话先跟我们说好吗?”
老爷子气得脸上松弛肌肉一抖,“叫你们院长来见我!我有话说。”
这种事情住院医见得多了。老爷子脾气不好,只有哄着,“您先回去休息,我去跟院长说,叫他来见您。”
老爷子偏偏不肯走,那年轻人也有点无奈。老爷子嘴里包满话,又开始西里呼噜地说:“我,9岁斗地主,12岁扔了牛跟红军走。跟着毛主席打江山啊,打完鬼子打老蒋,枪林弹雨捡出来的命。”
住院医连忙说,“您别急,慢慢说,我们都知道。”
老爷子不理,越说越激动,“毛主席说,江山都是你我打来的,谁敢让你们受苦?你……你要我的命都可以拿去,就是不能让我受苦!”
住院医慌了神,“老爷子这是哪里话。我们到底哪里做的不好?我们改,一定改。”
那老爷子挤出眼泪花,声音颤抖,“我……我就是不想走路。你们非要让我走,我那个疼啊,比让我死还要老火……”
原来兜这么大的圈子,无非不想做治疗。住院医赶紧说,“不走路不走路,您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老爷子又絮絮叨叨半天,众人好说歹说劝住了,这才由年轻人推着出去。
住院医转身,见他们还在,不过笑笑。钟闵推着她出来。“下去走走?”
她说:“嗯。”
***
花园里环境非常好,各种花树繁茂,高高垄起的小草坡,还有蜿蜒着的白而平整的小路。太阳坠下去了,天边染红一大片,像宣纸上泼出的血玫瑰。四周很安静,偶有鸟儿在花树上鸣叫。
她声音很轻,“已经八月了呢。”时间过得真快。
“是。”
她看着天边的红出神,突然叫一声,“钟闵。”
他停下轮椅,走到她前面蹲下,“怎么了?”
“我一直很想问,你为什么喜欢我。我除了小,再没有别的。可小有什么好,就像新生的太阳,总有落下去的一刻。”
他神色温柔地看着她,“你以前也问过类似的问题,我怎么说的?这是世界上最难回答的问题。你知道吗,在塔克拉玛干沙漠里,往往方圆数里或数十里才会出现一株胡杨树。若是雌树,它会开满鲜艳的花,在长一个星期的花期里,等待雄树花粉的降临,但即使风吹数百年,它也可能等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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