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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黄昏时分,我常见到她在门厅上面的画廊里,斜倚栏杆,望着下雨,呼唤着那两条狗。我现在还不时觉得她呆在那儿呢。我仿佛依稀听到她下楼用餐时衣裙拖在楼梯上的悉碎声。”她收住话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盯着我的眼睛。“您倒说说,她这会儿是不是看到我俩在这儿面对面交谈?”她一字一顿地说。“您倒说说,死者的幽灵会不会回来,注视着我们这些生者呢?”
我费力地咽下一口气,紧攥双手,指甲都嵌入了肉里。
“我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我的声音听上去尖利刺耳,很不自然,根本不是我自己的声音。
“有时候我真怀疑,”她轻声低语着。“有时候我真怀疑,她是不是悄悄回到了曼陀丽,注视着您和德温特先生的一举一动哪!”
我们站在门边,相互瞪着眼珠对视。我没法把目光从她的眼睛移开。那对眼珠嵌在惨白的骷髅脸上,显得分外阴险、狠毒,充满着仇恨。随后,她把通往过道的门打开。
“罗伯特此刻已回来了,”她说。“一刻钟之前就回来了。已吩咐他把茶点送到花园的栗子树下去。”
她往旁边一闪,让我走过去。我跌跌撞撞走出房间,来到过道上,顾不上自己是在往哪儿走。我没有再对她说什么,茫然走下楼梯,拐了个弯,推开那扇通东厢的门,回到我自己的房间。我关紧房门,上了锁,把钥匙放进衣袋。
然后我就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我觉得自己像得了什么重病似的。
第十五章
第二天早上迈克西姆来电话,说他大概在傍晚七点左右回庄园。是弗里思传的口信。
迈克西姆没要我去听电话。我在用早餐时曾听得电话铃响,心想弗里思说不定会进餐厅来说:“太太,德温特先生等您听电话。”于是我解下餐巾,站了起来,可就在这时弗里思口到餐厅给我捎来那个口信。
他看见我推开椅子,朝门口走去,便赶忙说:“太太,德温特先生已把电话挂了。
没讲别的,只是说七点钟左右回来。“
我重新在椅子上坐定,捡起餐巾。弗里思见着我这副迫不及待要冲出餐厅去的模样,一定觉得我这人傻得可以。
“知道了,弗里思。谢谢你,”我说。
我继续吃我的火腿蛋。杰斯珀守在我脚边,那条瞎眼老狗呆在墙角处的篓子里。这一天的时间真不知该如何打发。昨夜我没睡好,也许是因为独居无伴的缘故。睡得很不安稳,老是醒来看时钟,那指针像是一直没怎么移动位置。就算睡着了,也是乱梦颠倒。
我梦见我俩,迈克酉姆和我,在树林里穿行;他始终走在我前面,只有那么几步路,可我就是没法赶上。我也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他一直在我前面昂首阔步。我睡着的时候一定哭过了,因为早晨醒来发现枕头湿漉漉的。我一照镜子,瞧见自己眼皮浮肿,目光呆滞,样子实在不讨人喜欢,毫无风韵可言。我在腮帮子上搭了点脂粉,想增加点红润,不料弄巧成拙,反倒像个不伦不类的马戏丑角。也许我没摸着涂脂抹粉的窍门。我穿过大厅进屋吃早饭时,注意到罗伯特瞪大了眼睛冲着我发愣。
十点钟光景,我正将几片面包捏成碎屑,准备去喂平台上的鸟儿,这时电话铃又响了。这一回是打给我的。弗里思走来通报说。莱西夫人要我听电话。
“早上好,比阿特丽斯,”我说。
“哦,亲爱的,身体好吗?”即使在电话里,她说起话来也还是自有一功:干脆利落,颇有男子气概,容不得半点罗唆废话。这时她不等我回答就自顾自往下说:“下午我想开车去看看奶奶。现在我要上朋友家去吃午饭。离你那儿大约二十英里。到时候是不是让我来接你,咱们一起去?依我说,你也该去见见那位老太太了。”
“我巴不得能去呢,比阿特丽斯,”我说。
“太好啦。就这样说定了,三点半左右我来接你。贾尔斯在宴会上见着迈克西姆了。
他说菜肴没味,酒倒挺出色。好,就这样吧,亲爱的,一会儿见。“
滴答一声,她把电话挂了。我又信步走进了花园。我很高兴她打电话来约我去见老祖母。这一来总算可指望有点事,给百无聊赖的这一天添点儿生趣。要挨到晚上七点,这几个钟头还真没法熬呢。今天我一点没有假日的轻松感,无意和杰斯珀一起去幸福谷,去小海湾散步,往水里扔石子取乐。那种无拘无束的轻松心情,那种想要穿上帆布鞋在草坪上疾步飞奔的天真愿望,都已经为乌有。我走进玫瑰园,身边带着书、《泰晤士报》。
还有编结活儿,在那儿坐定,尸然是个守着家庭过安分日子的主妇。我坐在暖洋洋的阳光里,呵欠连连,蜂群在周周围的花丛中嗡嗡飞舞。
我没法集中思想,细读报上那些干巴巴的专栏文章,接着又捧起小说,想让曲折离奇的故事情节把自己吸引住。我不愿去想昨天下午的事,不愿想到丹弗斯大太。我尽量设法排遣这样的念头:她此刻正在屋子里,说不定就躲在楼上某扇窗子背后,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我不时抬起头来,朝花园那边看一眼,总觉得这儿并非只有我一人。
曼陀丽的窗户鳞次栉比。空房间也比比皆是,这些房间我和迈克西姆从不去使用,里面都蒙着防灰尘的罩单,悄寂无声;昔日他父亲的祖父在世时,宅子里宾客盈门,仆役成群,那些房间倒是都住人的。现在丹弗斯太太不用费什么周折,就可以悄悄推开一扇扇房门,随手再把门—一带上,然后蹑手蹑脚走进尘封已久的房间,来到窗口,在放下的窗帷后面窥视我的行动。
我没法去探知真情,即使在椅子里侧转身于,抬头向那排窗子望去,我也没法跟她打照面,我记起孩提时玩过一种游戏,邻屋的小朋友称之为“奶奶走路”,而我则管它叫“老巫婆”。玩时,你得站在花园的尽头,背对着其他人。他们一个接一个朝你悄悄走近,偷偷摸摸地走一阵停一会。每隔几分钟,你回过头来望望,要是有谁正好被你看到在走动,这人就被罚回原处从头走起。可是总有个把胆子比较大一点的小伙伴,已经挨近你身边,此人的行动简直不可能察觉;于是,就在你背对大家站着,嘴里从一数到十的时候,你一面提心吊胆,一面也明白自己已必输无疑,要不了一会儿,甚至连十也没数完,那个大胆的家伙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背后扑上来,同时还发出一声胜利的欢呼。此刻我全体会与那时一样的心情,紧张不安地等待着有人扑上身来。我正同丹弗斯太太玩“老巫婆”游戏呢。
好不容易挨到午餐时分,冗长的上午总算告一段落。看着弗里思有条不紊、手脚麻利地张罗,望着罗伯特傻乎乎的神态,比看书读报更能排遣时间。到了三点半,分秒不差,车道拐角处传来比阿特丽斯汽车的马达声,一转眼车子已停在屋前台阶边。我已穿着停当,拿好手套,这时就三步并作两步出门相迎。“喂,亲爱的,我来啦,少有的好天气,是吗?”她砰地一声关上车门,跨上台阶迎着我走来。她飞快地吻了我,嘴唇在我耳朵边的脸颊上使劲擦了一下。
“你看上去气色不大好,”她朝我上下一打量,脱口便说。“脸上精瘦精瘦的,一点血色也没有。怎么搞的?”
“没什么,”我明知自己的脸色很不对头,只得低声下气地支吾一句。“我这人一向没什么血色。”
“喔,胡说,”她反驳道。“上回我看见你的时候完全不是这样。”
“我想,在意大利给太阳晒的那一脸棕色大概已退啦。”说着,我赶忙往汽车里钻。
“哼,”她不留情地冲着我说,“你同迈克西姆一样的毛病,就是不肯承认自己身体不行。嗳,使点儿劲,不然车门关不上的。”我们沿车道驶去,车子开得很猛,到拐角上突然一个转弯。“我说,你不会是有喜了吧?”她说着侧过脸来,那双锐利的褐色眼睛盯在我身上。
“没有的事,”我窘极了,“我想不会的。”
“早晨起来是不是恶心想吐?有没有其他类似的症状?”
“没有。”
“哦,唔——当然也不都是那样。就拿我生罗杰那阵子说吧。什么反应也没有。整整九个月,身子结实得像条牛。生他的前一天我还在打高尔夫球。你知道,生儿育女,天经地义,没什么好难为情的。要是你疑心有什么,尽管直说。”
“不,真的,比阿特丽斯,”我说。“没有什么要瞒你的。”
“说实在话,我还真希望你不久能生个儿子,给迈克西姆传宗接代。这对他来说可是件大好事。我希望你别在这事情上层层设防哪。”
“当然不会,”我说。真是场别开生面的谈话。
“哦,可别见怪,”她说。“我说的话你可千万别在意。如今的新娘子毕竟样样都得会一点。要是你想去打猎,偏偏在第一个狩猎期内就怀了孕,岂不大杀风景?要是夫妇两个都是打猎迷。这一来非同小可,说不定会断送这场婚姻。像你这样就没关系了,娃娃不会妨碍绘图作画的。哦,对了,近来写生画可有长进?”
“最近似乎难得动笔,”我说。
“哦,真的?天气这么好,正宜于户外写生画画,只要一张折凳、一盘画笔就行了,是吗?告诉我,上回寄的那些书你可感兴趣?”
“那还用间,”我说。“真是件叫人喜爱的礼物,比阿特丽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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