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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动之下,我返身穿过草坪,朝屋子走去。我穿过大厅,走上宽阔的主楼梯,打画廊那儿的拱门下往里走;我跨进通西厢的门,接着就沿着那条黑洞洞的悄无声息的过道,径直来到吕蓓卡的卧室跟前。我转动门上的把手,一脚跨了进去。
丹弗斯太太仍然站在窗口,百叶窗已经关上。
“丹弗斯太太,”我说。“丹弗斯太太。”她转过身来望着我。我发现她哭得双眼红肿,正跟我一样,而且那张白惨惨的脸上愁云密布。
“什么事?”由于一直呜咽着流泪,她也跟我一样,嗓音变得混浊而低沉。
没想到她会这般模样。按我原来的想象,她一定是同昨晚一样,脸上挂着恶毒的狞笑。可现在一看,全然不是这么回事,站在我面前的是个身心交瘁的老太婆。
我踌躇起来,手还是搭在门把上,任门开着,不知道这时该对她说什么,该如何应付才好。
她继续用那双又红又肿的眼睛打量着我,我一时实在无言以对。“像平常一样,我把菜单留在写字桌上了,”她说。“您是不是要换什么菜?”她的话给我增添了勇气,我从门口一直走到房间中央。
“丹弗斯太太,”我说,“我不是来同你商量菜单的,这点不说你也知道,是吗?”
她没有答理,自顾自把左手摊开又握拢。
“你已干了你想要干的事,是吗?”我说。“你有意要想看到这么一场戏,是吗?
这会儿你称心了?高兴了?“
她转过头去,又像刚才我跨进房门时那样望着窗外。“你干吗要到这儿来?”她说。
“曼陀丽没人需要你。你来以前,我们这儿太太平平。你干吗不在法国那地方呆着?”
“你似乎忘了我爱德温特先生,”我说。
“你要是爱他,决不会嫁给他的,”她说。
我一时语塞。这光景委实荒唐而又缥缈。她头也不回,继续用那种混浊哽咽的语调往下说。
“我过去好像憎恨你,可现在不了,”她说。“我内心的全部情感似乎已消耗殆尽。”
“你为什么要恨我?”我间。“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而惹得你恨我呢?”
“你妄想占有德温特夫人的位置,”她说。
她还是不愿正面看我,而是照样背对着我,悻悻然站在窗口。“我没让改变这里的一丝一毫,”我说。“曼陀丽一切照旧。我不发号施令,事无巨细都由你去办。要不是你有意作对,我们原可以结为朋友,可你打一开始就存心跟我过不去。我跟你见面握手的那一刻,就从你脸上觉察到这一点。”
她没有吭声,那只贴在裙子上的手仍不住地一张一合。“好多人都结过两次婚,男的、女的都有,”我接着说。“每天有成千上万的人结第二次婚。听你的口气,我嫁给德温特先生像是犯了什么大罪,还亵渎了死者。难道我们无权像别人那样过幸福日子吗?”
“德温特先生并不幸福,”她终于别转头来,面对着我说话。“再笨的人也看得出来。只需看看他那双眼睛就明白了。他仍陷在悲苦的绝境之中;自从她离开人世之后他始终是那副神情。”
“这话不对,”我说。“说得不对。我们一块呆在法国的时候,他很幸福,比现在看上去年轻多了,嘻嘻哈哈,无忧无虑。”
“嗯,他毕竟是个男人嘛,”她说。“天下有哪个男人不在蜜月里稍许放纵一下的?
德温特先生还不到四十六岁呢。“
她鄙夷地嘿嘿一笑,还耸了耸肩。
“你怎么敢这样跟我说话,这么放肆!”我说。
我再也不怕她了。我走上前去,抓住她的手臂用力摇着。“是你设的圈套,让我昨天晚上穿了那套舞服,”我说。“要不是你,我才不会往那上面想哪。你这么做是存心要伤德温特先生的心,有意让他苦恼。你不在他身上开那个恶毒可怕的玩笑,他不是已经够受了吗?难道你以为如此狠毒地折磨他就能使德温特夫人死而复生?”
她从我手中挣脱开去;她怒容满面,惨白如死灰的脸上泛起红晕。“他苦恼不苦恼关我什么事?”她说。“他也从来不管我难受不难受。看着你占了她的座位,踏着她的脚印,碰着那些属于她的东西,你以为我心里好受?这几个月来,我知道你在展室里坐在她的书桌旁,握着她生前用过的那支笔写字,用内线电话跟人讲话——她自从来曼陀丽后每天早晨就通过那架电话跟我拉家常——你不想想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听到弗里思、罗伯特和其他仆人,谈起你的时候口口声声把你称作德温特夫人,我又作何感受?什么‘德温特夫人外出散步去了’,‘德温特夫人吩咐下午三时给她备车’,‘德温特夫人要到五点钟才回来用茶点’。而与此同时,我那位德温特夫人,那位脸带微笑、长着俊俏脸蛋、说干什么就干什么的大小姐,那位真正的德温特夫人,却浑身冰凉,僵卧在教堂的墓地里,被世人丢在脑后。如果他苦恼,那也是咎由自取。谁叫他隔了不到十个月就又跟你这么个年轻姑娘结婚了呢?哼,他现在不是在自食其果吗?他那张脸,那对眼睛,我看得分明。这种精神绝境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他知道她看得见他,一到晚上就走来监视他。她可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是的,我那位太太来意不善。她决不是那号忍气吞声、逆来顺受的角色。‘我要看着他们在地狱里受苦,丹尼,’她常这么对我说。‘我要看着他们先进地狱去。’‘说得对,亲爱的,’我也就这么对她说。‘谁也别想骗得了你。你到这个世界上来,就是为的享尽人间荣华,’她确实享受了一辈子;她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怕。她有着男子的胆略和精力。是的,我那位德温特夫人就是这种奇女子。当年,我常对她说,她应该在娘肚子里投个男胎才是。从童年起,她就是我照料的。这一点你总该知道吧?”
“不,”我说,“不。丹弗斯太太,你讲这些个有什么用呢?我不想再听下去,我也不想知道。我不是跟你一样是个有感情的血肉之体吗?我站在这儿,听你提到她,听你谈着她的事,难道你不明白我心里是什么滋味?”
我的话她根本没听进去,而是像个迷了心窍的疯婆子那样,一个劲儿说着昏话。同时,她那细长的手指还在拚命扭扯着身上的黑衣裙。
“她那时的模样就很迷人,”她说,“像画上的美人儿那样妩媚。她打男人身边走过,他们都会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瞅着她,而她那时还不满十二岁。她心里很明白,这个小机灵鬼老是朝我眨眨眼睛说:”我长大了会出落得很美,是吗,丹尼?‘我告诉她:’我们会让你如愿以偿的,好宝贝,你等着就是啦。‘成年人懂得的事她全懂;她跟大人交谈起来,像个十八岁的大姑娘那样聪明机灵,肚子里的鬼花样还真不少呢。她父亲任她摆布,对她百依百顺,要是她母亲活在人世的话,也一定会那样。论精力,谁也比不上我那位小姐。十四岁生日那天,她一个人驾着一辆四匹马拉的车,她的表兄杰克先生爬上驭座,坐到她身边,想夺过她手里的缰绳。他们俩像一对野猫似地争夺了三分钟,让拉车的四匹马在野地里撕蹄狂奔。最后她赢了,我的小姐赢了。她在他头上唰地抽了一鞭,他从车上摔下,跌了个倒栽葱,嘴里不住笑骂着。实话对你说吧,他们才真是一对呢,她和杰克先生。他们把他送进海军,他受不了军纪的约束,那也难怪嘛。他也像我这位大小姐一样。精力过人,哪能俯首听命于他人。“
我魄散神移地望着她;她嘴角挂着一丝欣喜若狂的怪笑,显得越发苍老,可那张骷髅似的面庞倒有了几分生气,多少像一张活人的睑了。“没人制服得了她,是的,谁也别想制服得了,”她说。“她一向我行我素,爱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说到她周身的气力,真不下于一头小狮子。记得她十六岁那年,有一次骑了她父亲的一匹马,而且是一匹惯于撒野的高头大马。马夫说,那马性子太烈,她驾驭不了。可她呢,照样稳稳地贴在马背上。此时我还能看到她跨骑马背长发飘拂的勃勃英姿。她扬鞭抽打胯下的坐骑,抽得它冒出血来,同时用马刺夹紧那畜生的肚子。等她跨下马背,那匹马已是遍体鳞伤,血迹斑斑,满嘴白沫,不住打着哆嗦‘下回它会老实些了,是吗,丹尼?’她说着就像没事似地走去洗手了。后来,她长大成人,也始终是这样和生活格斗的。我看着她长大,一直守在她身边。她什么也不在乎,谁也不放在眼里。最后她到底还是被打垮了。但不是败在哪个男人手里,也不是败在哪个女人手里。是大海将她制服了。大海太强大,她没斗赢。最后,她终于被大海夺走了。”
她突然打住,嘴唇奇怪地抽搐,嘴角往下撇着。她大声干嚎起来,嘴巴张着,眼睛里却流不出眼泪。
“丹弗斯太太,”我说,“丹弗斯太太。”我束手无策地站在她面前,不知如何是好。我对她不再疑虑,也不再感到害怕,可是她站在那儿干嚎的模样,却使我毛骨惊然,令我作呕。“丹弗斯太太,”我说,“你不舒服,该到床上去躺着。你干吗不回到自己房里休息去呢?干吗不上床去躺着?”
她恶狠狠地冲着我说:“让我一个人清静一下,好不好?我倒一倒心头的苦水,关你什么事?我可不觉得有什么丢脸的,我可没有把自己关在房里偷偷哭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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