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小说:人在欧洲作者:龙应台字数:3535更新时间 : 2017-07-30 15:2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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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抬头,看着她,     “为什么没有了?”     “都脏了。”     “拿去洗。”     “洗衣机正在洗别的东西。”     妈妈站起来,走到英格面前,很慢很清楚地说:“来,我有几个建议:一,你 可以暂时让他穿上昨天的脏袜子。二,你可以暂时让他穿上哥哥的大袜子。三,你 可以让他穿上棉布鞋。四,你可以到对面李太大小毛那借双小袜子来。五,你可以 骑车到杂货店买双袜子来——你有一千零一个可能解决这个难题的方法,只要想出 一个来就可以。”     英格漠漠听着。     “但是,”妈妈继续说,“你要动脑子自己去想解决办法,可以吗?”     妈妈回到书桌。     这本书她不喜欢。一个美国记者写的,总是落入正邪两分明的窠臼。先写二次 大战时德国人如何如何地坏,现在,一九八九年和平革命之后,又写德国人如何如 何地好,自由战胜了奴役,东德人民写下了人类历史上光荣的一页。     妈妈记得在华沙和一位著名的波兰作家夜谈。在他古旧的书房里,这个曾经被 共产党迫害过的老人说:     “我觉得,吊诡的说,自由和奴役一样,是一种陷阱,一种危机。解放后的东 欧所面临的是自由的危机。”     敲门。英格说:     “哥哥的袜子太肥了,弟弟的脚穿不进鞋子。”     妈妈叹口气,放下书,转身温和地说,     “那么,是不是可以暂时不穿鞋,等袜子洗净烘干了呢?”     老百姓半夜来敲老作家的门,要求他为他们解决问题:蒙过冤狱的寻求平反, 失业了的要求复职,判了罪的试图脱罪……他们哀恳地说:     “现在你是国会议员了,波兰是民主国家了,你一定有办法。”     当他说没有办法的时候,老百姓愤怒而绝望地说:     “为什么以前的共党书记有办法,现在的国会议员会没有办法?这是什么自由 民主?”     老作家皱着眉说:     “我怎么跟他们解释:民主的弱点就是它的优点?我怎么解释:自由就是更沉 重的责任?”     英格推门进来,问:     “都弄好了,那弟弟穿过的哥哥的袜子需不需要洗?”     妈妈头也不抬,一动不动,勉强读完一个段落,才回头,说:     “你自己决定好吗?”     英格走出去。妈妈视线回到案前摊开的书页,觉得精神涣散,很费力地才找到 衔接的段落。                    ※      ※      ※      ※      ※         一个年轻的异议分子,一九八八年被东德政府驱逐出境,来到西德。     她说,在东德的制度下,政府和人民的关系就如同母子关系;人民像婴儿     一样的不能离开母亲独立生存。人民失去了独立作判断和决定的能力。另     外一个年轻人被西德政府用钱将他由东德监狱中“赎”出来。到了西方,     一直无法适应,在一九八七年,他放了一把火将法兰克福歌剧院给烧了。                    ※      ※      ※      ※      ※     英格把门开了个小缝,讪讪地说:     “中午要做什么吃的?”     妈妈不抬头,不动,声音从书本中闷闷地冒出来,听起来像呻吟:     “你决定。只要有东西在桌上就行。”                    ※      ※      ※      ※      ※         四十年对人的一生是段漫长的岁月,更何况,东德人的四十年是段痛     苦的岁月,可是四十年对国家而言,却是短暂的一瞬……                    ※      ※      ※      ※      ※     教堂钟声当当大作的时候,妈妈知道是中午了,幼稚园的孩子马上就要回来午 餐,奇怪,好久没有英格的声响。     她阖上书,悄悄下楼,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走到厨房,轻轻推开门。     宝宝坐在地上玩塑胶盘碗;冰箱的门像煮熟的蚌壳,大大地开着,白茫茫的冷 气直往外冒。     英格站立在冰箱前,一动不动。     听见妈妈的脚步声,她回过头来,咬咬嘴唇,摇摇头,说:     “我不知道该做哪一样。东西太多了。”     妈妈站在那里,看着英格,也像呆住了。白花花的冷气不断地蒙上来。     半晌,她有气无力地说:“你去看电视,我做饭。”     英格在我们家呆了一个月。                                                       一九九一年十月        走,跟我到小冷去!                               地雷上的乳牛     我来到已经不是边境的边境。     山丘绵延,正是秋色浓艳的时候。一群大雁正引颈南飞,掠过枫红的山头。可 是边境在哪里?     高耸的监视塔仍旧醒目地矗立在山头,只是墙漆剥落了,梁架断了,玻璃窗破 得粉碎。这一地的玻璃碎片、断瓦残砖,像古战场上不死的鬼火,还挟着杀戮的阴 惨。其实才只两年的时间,两年前的今天,在围城中被锁了廿八年的东德人把围墙 给推倒丁。     探照灯还在,但是灯架脚下露出一团一团剪断的电线。     钢筋水泥墙看不见了,可是山坡上有那么一道看似新翻过的泥土,青草还没来 得及长出来;你心里明白:再过半年吧!蔓草、爬藤、野花,很快就会覆盖了这道 土痕。     似乎铁丝网还残留一段,就在那森林的边缘。走近瞧瞧,网也没有了,铁柱在 那儿平白站着,一根一根的,显得突兀。     “从前,”卡斯纳说,把手插进大衣口袋,“离这关口还有几里路,心情就开 始紧张,有生死未卜那种想呕吐又吐不出来的感觉。”     头发早白的卡斯纳,弯下腰,用手把一个石块上的泥土抹掉,石块上的刻字裸 现出来:“民主德国”,那个已经灭亡的国家。     “离开民主德国的时候,”我问正在发呆的卡斯纳,“你几岁?”     “廿一。”他回答,一只脚踏在石块上,“前脚才碰到西德的土地,后脚跟上 围墙就竖起来了。不过,三十年来,我每年一度地回去看父母——每年经过这个关 卡……”                    ※      ※      ※      ※      ※     一辆汽车在我们附近停下来,钻出一个戴眼镜的男人。他一边咬着手里的三明 治,一边放眼眺望;看看远处的森林,踩踩脚下的泥土,一徘徊,一张望,最后视 线留在山坡上那道新翻的土痕。          “来凭吊的人显然不少。”我说。     卡斯纳趋前和男人打招呼,聊了一会,然后两人一齐向我踱过来。     “你问他,”卡斯纳露出淘气的笑容,“你问他从前是干什么的?”     戴眼镜的男人叫费雪;费雪对这儿的山陵熟悉极了,两年前,他是这个边境关 口的驻防。     “您看,平原上有块密林,”费雪指着不远处像岛屿似的一簇森林,“我的部 队就驻扎在那里头,外边的人看不见的。”     我们站在高岗上远眺,深色的森林和浅色的平原构成一片温柔静谧的田野风景。     “管关卡的大多是年轻小伙子,我们是监视关卡守卫的人,不让他们逃走。我 们这些人嘛,都是年纪比较大的,有房子家眷,政府算准了我们是不会逃亡的人。”     “您看见那边的松树林吗?”费雪把手掌遮在眉心,指着黑色的松林,“沿着 松林就是地雷区,边境部队自己都不敢靠近呢。”  我看见什么?     在地雷区上,有一只花白乳牛,低着头,大概在吃草。     “听说你们在边境守卫之间都有奸细埋伏?”卡斯纳说。     “那不止了!”费雪又记起了手里的三明治,咬了一口,说,“边境守卫不知 道的是,不只我们这边有人监视他们,就是对面——西德那边的边境部队里都有我 们的间谍, 这种间谍我们称为V零号。如果我们东德这边的军人偷偷跟西边的守卫 说上几句话,那边的奸细马上就有报告过来。”     卡斯纳不住地点头,喃喃自语:“我早就这么说,早就这么说的……”     “躲不掉的,”费雪意犹末尽,“民主德国是个大监狱。那边,您看,还有个 监视塔——”     在平原和森林吻合的地方,有一个黑幢幢的东西。     “那个塔有个地下室,很小,水泥地、水泥墙,就是专门刑囚拷打的小监狱; 您现在去看,说不定地上还有血迹:”     “费雪先生,您说———”我在小心地斟酌字眼,“您说,围墙的守卫在改朝 换代之后受审判,公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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