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小说:人在欧洲作者:龙应台字数:3507更新时间 : 2017-07-30 15:2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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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叠旧书一样可以撑着, 我们唯一要决定的,是该用你的经济学月刊还是我的文学杂志,对不对?”     “可是……”他搔搔头,似乎作梦也没想到世上有这种解决问题的办法,“可 是可是……那样床还是坏的;并没有修,不多久又会塌下去,不结实……”     我到储藏间去找旧杂志,真多呀,《小说世界》、《纽约书评》、《欧洲事务》、 《明镜周刊》、《文学月刊》……当我抱着沉沉的一叠杂志回到床边时,他正勾身 跪在地上,手里拿着尺,脚边摆列着电锯、木块、螺丝钉、强力胶、我叫不出名字 的什么工具……还有,清理善后用的吸尘器。     夫妻同甘共苦嘛,他趴在地上修床,我就坐在地上翻读杂志。当他把床修好了 的时候,我也翻完了最后一本。他用手臂压压已经复原了又可以用上一百年的床梁, 满意于它的坚挺,一边收拾工具一边笑着说:     “你。是个台湾的孩子。”     我也笑了,对,我是一个台湾的孩子。     在我的文化里,我可不是唯一用杂志修床的人。要听证据吗?在台湾一个杜鹃 花夹道的大学校园里,一位来自苏格兰的客座教授曾经对我说:     “中国人可爱极了!我跟总务处说宿舍里的床断了一只腿,不能睡人了,拜托 赶紧修理——当天晚上就来了个工友,带了四个砖头……”他纵声大笑。     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笑;砖头和杂志,都是解决人生困境的权宜之计。奇怪的毋 宁是,为什么这些西方人不偏好方便的权宜之计?                                    2     住在台北的时候.有个邻居要搬家。不远,不过从城南迁到城北,但毕竟也是 一家四口,从尿布三轮车到针线纽扣笔筒打字机碗盘瓢匙,那打包的工夫可够瞧的。 说是卡车要来的那天早上,我踱过去,想在混乱中或可帮点忙。没想到,光腿的孩 子在地上打滚,尿片还在柜子里,针线纽扣还在抽屉里,打字机还在书桌上…”’     “怎么?”我问,“卡车今天不来?”     “来呀:”主人正就着水槽洗碗,“马上到。”     “那……”我望着那一屋子的琳琅满目,着实困惑,“东西不打包?”     “无所谓啦!”主人说,“路程短短。”     在我的搬家经验里——那自然是在美国,不管远近,搬家前的打包要好几天的 工夫;想想看,每一只玻璃杯,每一只碗,每一个磁盘陶钵,都得用几层纸密密包 裹,然后一一装箱,一个厨房就要花上一天的时间。即使是搬家公司的彪形大汉, 也要好几个钟头。     卡车来了。几个年轻小伙子冲进门来,和主人一家大小同心协力地动员起来。 我懂了:抽屉,装满了针线纽扣回纹针橡皮圈口香糖原子笔,就这么原封不动地摆 上卡车;打字机,裹上一圈毛毯,就塞在衣柜脚下;锅盘碗筷搁进小宝贝的塑胶澡 盆里,盖上一条太空被。     那琳琅满目一屋子的东西竟然全塞进了卡车。主人愉快地向我挥手。卡车起动 时,那抽屉里的、衣橱里的、澡盆里的,所有的东西都开始滚动摇晃,发出哐当哗 啦的巨响。     那哐当哗啦的巨响,——卡车的滚动摇晃,竟然像一个熟悉的梦境。我怎么会 忘记了呢?十四岁那年,我们的卡车不也这么哐当哗啦地从苑里驶进茄定?十一岁 那年,我不也帮着母亲把碗盘塞到澡盆里,然后随着卡车摇晃滚动地从高雄驶进苗 栗?八岁那年,不也曾挤在卡车司机旁哐当哗啦地从高雄城东搬到城西?五岁那年, 母亲用一床老旧发黄的蚊帐把我裹起来,塞在卡车一角,从新竹睡到高雄,不记得 那哐当哗啦的巨响。三岁那年……     到了,总是有破盘破碗的。无所谓啦,丢了就是。反正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值钱的,都留在大陆老家啦!哼,那些个博物馆搁在玻璃柜里面展览的碗啊盘啊, 当宝贝似的,在老家是放在墙根喂猫狗的,不当一回事。母亲骄傲地说。     在唐宋的盛世,中国人搬家是不是也这么“无所谓”地哐当哗啦呢?西方人搬 家又为什么那么小题大作放不开呢?                                    3     三月,德国大学放寒假,是我每年返回台湾的时候。下了好几天细雨,终于放 了晴,二哥说:“走,到复兴乡去看看工地!”母亲接口,“咦,不是说大汉溪修 桥,过不去吗?”二哥笑笑,“总有办法的!”     我们就钻进了他的进口自排福特车,沿着大汉溪边的公路走。我说:“桥要真 封了,过不去的话怎么办?”二哥笑笑,“总是有办法的!”     在离桥两百公尺的地方,竖着一个牌子:“施工中,桥梁暂时封闭”。远远看 着桥,七七八八的工程建材堵着桥口,确实是不通了。     “为什么施工单位要等到距桥两百公尺才肯立一个牌子?他们难道不能在二十 公里之外的交通要道警告人家?”我忿忿不平。从桃园到这里,我们已经开了近一 小时的车。二哥笑笑:“总是有办法的。”     前头一辆车,在牌子后边消失了。我们紧跟着过去,原来,就在那宣告“封闭” 的牌子后边,一条新路已经被压了出来。     没人跟我一样,看着牌子生气;他们只是站在牌子下四周眺望一阵,毫不犹疑 地开向溪底,闯出一条路来。     极宽阔的河床,中间只有一湾窄窄的溪水,怪手在上游隆隆作响,不停地挖掘。 河床地崎岖不平,福特车身又低,底盘不断撞上突起的泥地,令我全身起鸡皮疙瘩。 经过积水的泥潭,泥水溅得车窗一片糊烂。我不时地咒骂二哥;这种车不是开这种 路的,陷进烂泥里怎么办,四十多岁的人怎么还做这种不经考虑的事……     他只是笑:“路是人走出来的,而且,要死也不只我们一个。”     真的,身后有一长列车队,全是小汽车,天哪,这些人都信仰“路是人走出来 的”吗?     一个比池塘还大的泥坑横在眼前。不知是哪个气度恢宏的开拓者已经在大泥坑 上搁下两条窄窄的木板,宽度刚好够汽车的轮胎险险地辗过。     前面那辆小红车里钻出了个人。走到泥坑那头,开始指挥。小红车战战兢兢地, 滚上木条,凌空了,一寸一寸地往前移动。车队里的人全钻了出来.站在泥泞的河 床上,兴高采烈地看着热闹。小红车后轮着地的时刻.观众给予热烈掌声,竟是一 片同仇敌忾的欢喜。     颠颠簸簸,翻山越岭似的,车队在河床上折腾地匍匐前行。过桥只需要三分钟 的路程,现在用上了一小时,终于到了彼岸。     二哥得意了,“你看。”他说,“路是人走出来的,没错吧!”     我独自目瞪口呆地往后望着:河床上的车队,一只一只泥龟似的,歪歪斜斜地 爬过来。                                    4     我决定自己开车。     在德国,赶路的时候,我可以开一百八十公里的时速,但一直没有勇气在台湾 开车。怕。连爬带滚地行过大汉溪之后,我想,嘿,我也是个台湾的孩子,咱们一 块混混吧!     所以就上了路,是个桃园的夜晚。华灯初上,一片流动闪烁的繁华热闹。行驶 在灯红酒绿的市区中,困扰我的,竟然不是那拥挤的人群,也不是那窜来窜去不可 捉摸的摩托车,而是,说出来你或许觉得可笑——我老是找不到红绿灯!沿街矗立 着一个比一个大的招牌, 招牌上闪着千奇百怪的霓虹灯:皇宫KTV的灯滴溜滴溜地 绕着打转,春风理发厅的灯魔幻似地旋转又旋转,蓝宝石舞厅、全家福海鲜馆、大 时代咖啡厅、梦露宝馆……简直是一片绚丽的灯海。在这样一片漩涡似的刺激性极 强的五光十色的灯海中,我的眼睛忙不过来;红绿灯在哪里?     前面有一个什么警灯在闪烁,让我习惯地紧张起来——是修路?警车?救护车? 消防车?要不要让路?寻找灯的来处……天哪,是“真坏戒”槟榔摊!为了在绚烂 的灯海中更绚烂,卖槟榔的人在摊子上装了闪烁旋转的警灯。     每段街都有个槟榔摊,每个槟榔摊上都闪着荒谬的警灯。我一感觉到警灯的闪 烁就下意识地紧张戒备,然后又安慰自己这只不过是“其坏戒”槟榔。带着这种牙 疼似的内部抽搐,上了高速公路。     高速公路,另有一番文化。我早有准备。切入超车、不断蛇行换线道、大卡车 大巴士占用快车道、计程车尾追不舍……没有什么了不起。我开得很稳、很快乐, 在家的感觉真好,啊,我爱嘈杂的丑陋的台湾,听听莫扎特吧,反正车速慢了下来, 前面显然开始堵塞,莫扎特的长笛像空中掠乌拉出的弧线,流利优美。     然后,我睁大着眼睛,不相信这样的事会发生:路肩,有人开上了路肩,路肩 超车。一辆,一辆,又一辆,毫不犹疑地,在路肩上奔驰。     两眼发直,我听见自己发出长长一声“啊——”;是惊骇,或竟也是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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