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小说:人在欧洲作者:龙应台字数:3528更新时间 : 2017-07-30 15:2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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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的终极目标,不仅只于母语文化的复苏,而在于取代原有的国语文化,换句 话说,在推动本土文化的力量中有一股唯我独尊、强烈排他的暗潮。他为台湾的文 化前景担忧。     外省第二代很郁闷地说:台湾,简直待不下去了。他们就硬是欺负你不懂闽南 语,好像要把四十年的账全算在你头上。他们冲着你的面,就是不肯说一句国语, 明明知道你听不懂;他们摆明了——就是不欢迎你在台湾留下去,好像流氓占了地 盘似的。     不会说闽南语的作家,也很气忿:他们根本不看作品,只查血缘;只要你是外 省的,不管第几代啦,就必定是帮国民党的应声虫,有出卖台湾的嫌疑;如果是本 省的,那就是台湾的掌门人,法定继承者。在今天的台湾,好做作为一个本省人就 自然在道德上高人一等,好像是一种比较干净的贵族血统。可怕!可怕!     我笑。     朋友怒形于色:你笑,你还笑得出来!你笑得出来,因为你不住在台湾,是不 是?是不是?     对不起,我想我不必为自己不住在台湾而道歉;不能在台湾生活是我自己的一 个遗憾。我笑,是因为,这种为了讲“妈妈教的话”而引起的争吵实在太不稀奇了。 就看看瑞士和加拿大吧。     瑞士的大族是德语人,可是瑞士德语是一种“深喉咙”的方言,说所谓标准德 语的德国人听不懂瑞士方言,就好像我们说国语的人听不懂闽南语一样。瑞士是个 小国,对地大物博人多的紧邻德国,一方面唇齿相依,一方面戒慎恐惧,唯恐自己 的文化受到大国强势的影响。瑞士人保护自己的方言,像园丁保护玻璃房里的奇花 异草。方言是他们的“国语”,用在法庭上辩论,在国会中议事,在商场上谈生意, 在卧房里说爱,在大街上吵架……     来到瑞士的德国人在背后说:这种方言能叫德语吗?难听死了,简直是种喉咙 的病!他们冲着你的面,就是不肯说一句标准德语,明明知道你听不懂;他们摆明 了——就是不喜欢你德国人,怎么样?!     加拿大讲法语的魁北克,火气可更大了。四周围全是说英语的人,魁北克人一 直在困守围城的精神恐怖中生活,为“妈妈讲的话”战斗。你知道吗?在魁北克, 一栋房子的外面若是有英文招牌,主人可以受法律制裁。连英美国家的商业机构, 譬如纽约银行,到了魁北克都只能用法文翻译出来的名称。可怜了住在魁北克境内 讲英语的少数民族,在九百万法语人口中占了百分之十一,这些饱受委屈的少数民 族中的少数民族,只有一条路:走!每一年有两万英语人离开魁北克这个家乡。     魁北克人因为对英语强势文化反感,所以把语言问题提升到意识形态的抗争层 次,使境内的英语少数民族备受压力。讲闽南语的台湾人因为对北京语强势文化反 感,所以把语言问题扩大为意识形态的抗争,使境内的外省“少数民族”忐忑不安。 可是,任何冷眼旁观的人都知道:魁北克让大量英语人流失的作法非但不公平而且 愚蠢地伤害了自己,难道不能避免别人已犯的错误吗?不喜欢瑞士的德国人可以回 到德国,受排挤的魁北克英语人也可以卷了细软一走了之,大不了到邻省换个工作 罢了。可是,你要台湾的外省第二代去哪里呢?     比较聪明的可能是瑞士人。他们把自己的“土话”提升到“国语”的地位。任 何人在任何场合都可以大声说“妈妈讲的话”,讲得理直气壮,口沫横飞.满足了 每个民族和部落都需要的自尊感。用在有德国人的场合,更可以发挥同仇敌忾的同 胞爱,抵御强势的中原文化。可是,瑞士方言毕竟是少数人的语言。不出五百万吧; 讲标准德语的,在世界上却将近一亿人。一个文化要成长茁壮,光凭自尊感和同胞 爱显然不够。讲“妈妈的话”的瑞士人,眼睛读的、手写的,却是那傲慢的、令人 讨厌的、强势中原文化的语言:标准德语。     奇怪吗?一点儿也不。就说作家吧!一个瑞士作家若以他“妈妈的话”写一本 书,只有五百万人看得懂,若以标准德文书写,可能的读者却超过二十倍。很现实 的:如果瑞士最知名的两位作家,弗瑞叙和杜仁马特,不是以标准德语写作,他们 是否会享有如此高的文坛地位,就很难说了。另一方面,也由于瑞士人不将自己从 广大的标准德语圈中划出来,他们对德语文化的吸收和反馈毫无间隔,从大德语文 化圈所汲取的养分使地小人寡的瑞士在文化上却壮硕丰满。     如果有人说,谁在乎市场?我就是要为那少数又少数的人而写,因为只有他们 懂得我最深处的伤痛。谁在乎那广大的、世界性的北京话的读者?     有这种强烈乡土情怀的作家其实也不少。非洲就有些人根本无视于所谓广大世 界的存在,只用他部落的语言写给他村子里的老媪看。谁能批评这份乡土情怀呢? 我只有尊敬。如果有一天,华语文学的洪流中竟然独特地发展出一支闽南语文学来, 响着不同的音调,那岂不是件令人惊喜万分的事情。被压抑已久的方言文化蓬勃地 站起来,是社会健康的迹象。     除非,这个文化的蓬勃是以另一个文化的压缩为代价。     我听说,台湾的外省人口已降到百分之十三(不一向说是百分之二十吗?); 外省人外流的比例相当高。我听说,外省第二代的出版业者,逐渐地将经营中心移 往大陆。我听说,外省第二代的企业家考虑转移重心……如果是真的,台湾岂不正 步上魁北克的后尘?可是魁北克并没有台湾那样的生存危机呀!     我还是比较乐观的吧!语言文化(说明白了,就是省籍差别)成为意识形态的 斗争工具,是四十年来政策偏差的恶果。受过压迫的人不容易冷静、客观而公平地 对待从前的压迫者。但等这被压迫的人得回了他应有的尊严和权力之后,他就有可 能推己及人、雍容大度起来。为方言文化抗争的人或许就能理解:谁也没有权利要 外省第二代去承担历史的责任。受过迫害的人或许就能同意:历史的组成,并不只 有单纯的“压迫者”和“被压迫者”两个阶级;没有人是纯粹的压迫者,也没有人 是纯粹的被压迫者。受过不公平的痛苦的人,或许更能体会公平和宽容的必要。     让权力的分配走上正轨,台湾会逐渐成熟,变成一个容忍异己、雍容大度的社 会吧!在一个雍容大度的社会里,不管什么妈妈讲的话,我们都说得理直气壮。                                 重回旷野                                    1     草原边上有几株野生苹果树,秋天的苹果熟透了滚落地上,在草丛里露出一点 红艳,也没人去捡。旷野里只有风吹着悠悠长草,衬着一片辽远的天空。     好些天没去,昨天再去的时候,蓦然发觉草原上这儿一落、那儿一落的花白乳 牛,闲闲地晃着尾巴吃草。草原的四周由一条细线围了起来,一条细得几乎看不见 的线,但是充了会让你麻手的电,使乳牛不致于越界。     我们立在细线的外头,访客说:“真美!好一片田园风光!”我却沉默着,怅 然若有所失。     这一片无用的空地是我们放风筝的地方;仰头眺望风筝的时候,你觉得脚下这 片青青草地和那天一样大得无边无际无碍,人就小得和那风筝一样,可以纵身入大 化。春天的蒲公英,看过吧?菊花般的豪华,当它变成素净的粉白绒球,让风吹散 之后,慵懒的夏天就来到这里。雪白的玛格丽特——你说是雏菊——卷起整个草原, 密密麻麻的玛格丽特疯狂地开着摇着传染着,采花的小孩没进花丛像被海浪掩覆。 冬天,走过雪铺的草原,即使看不见土拔鼠翻起的土堆,你一定也会注意到没有皱 纹的雪地上那花瓣似的足迹,若有若无的,野兔的足迹。     这本是一片无用的旷野,旷野上人类的幼族练习翻滚,四足的鼠类挖掘地穴, 长耳野兔狡狯地追逐。大眼睛的鹿从黝黑的森林中冒出,在旷野上不知为什么地仰 望星斗。     现在,我发现,这旷野原来属于某一个人,它竟是一块农地。一条几乎看不见 的细线将无用化为有用,这“有用”斩钉截铁地夺走了一份本来属于我的空间。     不知道你的感觉如何;作为一个廿世纪末、工业发展似乎定到尽头的人类,我 发现自己对“空”——物质环境的空间和心灵世界的空间——有着救命似的需求, 像一个即将溺死的人需求空气。                                    2     灯火华丽,夜晚的台北。我们的车子在红绿灯和红绿灯之间转来转去。     “到哪里去呢?”          在红绿灯和红绿灯之间转来转去;     到哪里去呢?大台北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两个好朋友安静地走一走、谈一谈—— 说不定黑漆漆的路边还有草丛,草丛上还有明灭闪烁的萤火虫?     我们终于开到了阳明山,竹子湖一条村路上。台北的繁华灯火在远方,风吹着 暗影中的竹叶,发出原始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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