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小说:人在欧洲作者:龙应台字数:3505更新时间 : 2017-07-30 15:2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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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几岁,阿土?”     “七岁!”阿土说,“你呢?”     “我八岁,”我说,“比你大。”     他满意地点点头,大眼睛一转,问:“你怎么有那么多钱?”     他指的是我刚刚付账时拿出来的百元大钞。     “我的钱也不多,”我解释着,“我有两个小孩要养,一个跟你差不多大。我 要很辛苦地工作才有钱——”     “你做什么?”他的嘴巴塞满了食物。     我想了一下,回答:“我每天到办公室去。”     “在办公室做什么?”     “嗯——”说,“写字。”     “哦!”阿土显得惊讶,他笑着说,“我以为你是清洁妇,打扫办公室的。”     “我也是个清洁妇没错,”我帮他切香肠,“我还煮饭、洗衣、带小孩,我的 工作有好几份。”     “难怪你有钱。”他点点头。     “阿土,街上那个女人是谁?”     “是我妈妈的朋友,所以我妈要我照顾她。”     “你妈妈在哪里?”     “我妈?”阿土吧啦吧啦喝着可乐,“我妈死了!”     “怎么死的?打仗吗?”     “不知道。我爸走的时候也没跟我说清楚。”     “你爸哪去了?”     “不知道。他到很远的地方去——可不是南斯拉夫,南斯拉夫在打仗你知道嘛! 我爸不回来了。”     “那谁照顾你?”     “照顾?”阿土似乎觉得滑稽地笑起来,“我照顾爷爷,爷爷病了,躺床上不 动。奶奶做饭。”     “你们也住营帐里吗?”     “我们不住营帐,我们住公寓。”阿土的眼睛流转着观看四周,似乎对吃没兴 趣了,“那个女人就住我们隔壁。”     “公寓隔壁?”我问,“那个女人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哦——”他伸出指头开始数:“她、她丈夫、她侄儿——她侄儿也是个大人, 每天去上班,三个小孩,阿敏七岁,常跟我打架,他很坏,还有小桑妮,只有一岁, 还有姨婆……算不清了。我妈说她姨婆脑子有毛病——”     “你妈妈,”我说,“你不是说你妈死了?”     “对对对,”阿土敲敲自己脑袋,“我老说错,我是说我奶奶,我奶奶啦!”     “等下我拉琴的时候,”他眨着明亮的大眼,愉快地看着我,“你要给我多少 钱?”     我说我得想想看,然后注意到盘子里剩下大半的菜。     他耸耸肩:“刚刚街上有太太请我去吃披萨饼,我已经吃过了。吃不下了。”                    ※      ※      ※      ※      ※     在晚餐桌上,我把下午和阿土的邂逅说了出来。我知道我不该说的,因为,你 看,还没说完,丈夫就在那头哈哈大笑:     “哇塞!只有你这种傻瓜会去上吉普赛人的当。今天南斯拉夫打仗,她们就说 是南斯拉夫来的,明天阿塞拜疆开火,他们就变成阿塞拜疆人了。过几个月莫斯科 打起来,他们就全是俄罗斯人了。来来来,为咱们的慈善家干一杯!”                                  见证者     没事吧?跟你随便聊聊。     每个星期二,我从法兰克福搭火车到海德堡大学去教课。昨天,在火车上,看 到这么一件事,说给你听听。     我站在曼海的月台上,等着换车。这天人特别的多。一群外国旅客,总有十来 个吧,脚边围着大大小小的行李,显然是出远门的,愉快地说笑聊天。     火车进站了。这是班开往意大利的快车,一路上要经过许多阿尔卑斯山的湖泊 和隧道。     车子停下来,一大堆人堵在狭窄的车门口。没有行囊、只夹着一本书的我,第 一个上了车。到海德堡只有十分种的车程,所以我就在车厢与车厢的衔接走道里找 了个角落站着,居高临下,看着旅客艰难地把大皮箱和自己的身体从密集的人体中 挤上来。那门,真窄。     一个头发枯黄的中年女人挤到我身边来,不胜负荷地把皮箱“碰”一声落在我 脚边。     车厢与车厢之间的自动门也不管用了。一个年轻的女人,一手牵着幼儿,一手 拎着皮箱,胸前晃荡着挂在颈间的小皮包,正要走过来,被自动门给钳住了。她身 边还堵着一大堆人。     枯黄头发的女人伸手把门猛力拉开,嘴里嘟哝着:     “我的天,要把小孩给挤坏了!”     外国旅客正在前前后后地大声招呼,看是少了人、少了行李没有。黄头发女人 的丈夫终于也挤了上来,一个秃头、挺着大肚子的男人。他把一个更大的皮箱搁在 我脚边;现在,我的脚已经没有动弹的余地。     秃头男人瞄了自己女人一眼,很有权威地吆喝:     “把你皮包关上!”     女人赶忙低头看皮包,手臂夹紧了,喏喏地说:“是,是关上的。”     男人嫌恶地说:“这些人干嘛不回到南斯拉夫去!”     女人说:“是啊!挤死了!刚刚有个带小孩的女人,瞧,就是站对面的那个— —”女人用眼睛示意,“就被自动门给夹住了,我把她放出来的!”     火车摇摇晃晃地走着,查票员已经来到走道,一个高拔的女声说:     “我的皮包——我的皮包被偷了……”     是那个年轻的女人,两三岁大的孩子紧紧依偎着母亲的腿。     “护照……车票……都没有了……”     挂在她胸前的皮包张着大嘴,露出一些纸张杂物。     头发枯黄的女人,就在我耳边,对她丈夫说:     “一定是她刚刚夹在门里的时候发生的,她身边贴着那群——”     男人回头瞄她一眼,问:     “你看见啦?是你帮她开门的?”     女人用力点头:“是啊,那个自动门刚好要关上,她刚好要经过,她一手牵着 小孩——”     “您有见证人吗?”查票员手里拿着剪票的夹子。     年轻的女人往四周张望。     “我们看见了!”秃头男人大声说,挺着胸膛,往前踏出一步。     “刚刚在曼海站上来一窝蜂塞比尔、克罗地亚人,乱成一团,”男人表情郑重 地述说,“这位女士被夹在这个自动门里,那群南斯拉夫人就围着她……”     嘿,你知道吧?塞比尔和克罗地亚人就是正在南斯拉夫打仗的家伙。克罗人要 独立,塞人不让,就火并起来了。房子被大炮轰掉的老百姓嘛,四处流亡。涌进德 国的有好几万。     火车已经慢了下来,海德堡到了。     车门自动敞开,在月台上,守候在这个门口的,是两个穿制服的警察。     大伙儿都下了车。查票员对警察说:     “这位女士声称皮包在火车上被窃……”     我知道我上课要迟到了,可是,你会原谅我爱看戏的个性。     年轻的女人一手牵着孩子,胸前的皮包还敞开着,好像一张张口要喊的大嘴。 南斯拉夫旅客三三两两地从别的车厢下来,往这里聚拢,边走边彼此探问:发生了 什么事?为什么要我们下车?     疑惑全写在脸上。     警察面对着秃头男人,取出纸笔:     “请留下名字和地址。”     “您看见窃盗的发生?”     “嗯!”男人很严肃地看着警察说,“是在那群南斯拉夫人里头,那个人大约 五十五岁,一百七十八公分高,深色头发,穿暗红色上衣。”     他很流利地一口气说到底。     我倒抽一口凉气。     对着陆续走来、正在七嘴八舌说话的南斯拉夫人,警察说:     “请您指认……”     男人的眼睛逡巡着。     ……     然后抬手一指,指着一个走在大伙后边的人。     “他。”     男人低声对警察说。     他。在我看来,大约有六十五岁,一百八十五公分高,穿着整齐的黑呢大衣, 颈间裹着格子围巾。很英挺地走过来。     这个人,茫然地看着两个警察向他靠近。     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显然是旅行团里唯一懂德语的人,愤愤地对警察说:     “那个人有什么证据?你们凭什么相信他的话?这是没有道理的……”     警察已经开始搜身。被搜的人仍旧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顺从地打开大 衣,抬高手臂,让警察伸手触模贴身的衣服。他甚至于不了解同伴在跟警察抗议些 什么,他听不懂。     另一个警察,弯着腰,打开一只皮箱,里里外外地摸索。皮箱关好,又把手伸 进一只百货公司的塑胶袋。     整辆列车等着。人们倚着窗子,伸出半个身子看热闹,不时彼此交换意见,比 手划脚地发表对世界局势和种族差异的评论。     秃头的男人似乎觉得任务已经完成,拎起皮箱,果决地对女人说:     “走!”     他踩着大步,女人窸窸窣窣地在后头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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