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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乐,你这只笨狗,那不过是个傻瓜而已。福乐,闭嘴,笨狗!福乐!”
门开了些,铰链后的门缝处出现了一个人。当乔治极力要看清房里还有什么人的时候,那双湿润如婴儿,但却锐利的眼睛也在打量他,由他的公事包看到他沾了污泥的鞋子,再向上移,望过他的肩膀看着后面的车道,而后又移回来端详着他。最后那张白暂的脸露出一脸迷人的笑容,沙虹霓小姐——“马戏团”研究组从前的女王——回复了她天然的愉悦。
“乔治·斯迈利!”她叫着,发出略微害羞、拖着长音的笑声,并且开门让他进入房里。“怎么?你这个可爱的人,我以为你是来向我推销汽车的呢,天老爷,谁想得到竟是乔治!”
她迅速把他身后的房门关上。
沙虹霓身材高大,比乔治还高出一头。白色的乱发围着未加修饰的脸,身穿一件运动装似的棕色夹克,一条松紧长裤,低低的小腹象个老头子一样凸出。炉架上燃着冒烟的炭火,壁炉前躺了几只猫,长椅上则被一头肥得难以动弹,身上又长了疥癣的长耳狗所占据。在一辆手推车上放着她吃喝的瓶瓶罐罐;收音机、电铃和烫发钳都插在同一个插座上。一个蓄着及肩长发的男孩侧躺在地板上烤土司,一看见乔治,便放下铜叉子。
“哦,金哥,宝贝,明天再上课好吗?”虹霓央求着:“我最老、最老的老情人来看我,这可不是每天都有的事呢!”她用他已经忘了的声音说道。她时常将这种语调掷向各个不同阶层的听众。“明天我多教你一个小时,宝贝,好吗?我的一个笨学生。”她在那男孩仍在听得见的范围内便对乔治解释道:“我还在教书,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乔治!”她喃喃地说,骄傲地望着乔治在房间的另一头从公事包里拿出一瓶雪利酒,并注满两只酒杯。“他是我所认识的最可爱的好人。他走路来看我呢!”她对着那只长耳狗说:“你看他的靴子!从伦敦一路走来的,是不是,乔治?哦,上帝保佑你!”
要她喝酒可是件难事,她那得了关节炎的手指全都向下弯曲,似乎在一场意外中折断了,而且她的手臂僵硬。“你一个人走路来的吗,乔治?”她问道,在夹克口袋中摸出一根松垮垮的香烟。“我们没有同伴吧?”
他为她点上烟,她拿烟的姿势就象拿了支玩具手枪似的,指头放在上缘,那双锐利而充满血丝的眼睛,由下缘望向他。“那么你这坏孩子想要从虹霓这里得到什么呢?”
“她的记忆。”
“哪一部分的?”
“我们要回溯一些往事。”
“听到了吗,福乐?”她对着那只长耳狗叫道:“他们先用一根烂骨头哄我们,把我们撵出去,然后又来求我们。什么往事,乔治?”
“我带了一封莱肯写给你的信。今天晚上七点他会在他的俱乐部里,你如果不放心,就到街上那个公用电话亭打电话给他。我不希望你真的去打,不过你若认为有必要,他也会乐于加以解释。”
她原来握着他的臂膀,但现在她将双手缩回身体两侧,好一阵子在房里走来走去,一下子坐下来歇息,一下子握着东西以支撑自己走下去,并且诅咒着:“哦,该死的乔治·斯迈利,还有那些指使他的人!”走到窗畔时,或许是出于习惯,她撩起了窗帘一角。但似乎并没看到什么可以让她分神的东西。
“哦,乔治,你真该死!”她喃喃地说:“你怎么能让莱肯插手管局里的事?还不如让打对台的部门来弄算了。”
桌上有份泰晤士报,翻在上面的是纵横字谜那一版。每个空格都已填有字,没有一格是空的。
“我今天去看了场足球赛,”她在楼梯下的暗处借着吃手推车上的食物使自己快活地说:“可爱的惟立带我去的。我最喜欢的一个笨学生,他真好。不是吗?”她那小女孩的声调由生气的撅嘴中发出:“我正在感冒呢,乔治,冻坏了,全身都冻坏了!”
他猜想她哭了,于是把她从暗处扶出来,坐在沙发上。她的杯子已经空,他又为她斟了半杯酒。他们并肩坐在沙发上喝着酒,虹霓的眼泪滑过她的夹克滚落到双手上。
“哦,乔治,”她开口说:“你知道他们把我赶出来时,她是怎么对我说的?那头人事处的母牛?”她扯着乔治的衣领,用拇指和食指捏着,悲伤已由愤怒取代。“你知道那头母牛说什么吗?”她模仿那位女士官长的声音:“‘你已渐渐失去你的均衡感了,虹霓,应该返回现实世界去了。’我恨现实的世界,乔治。我喜欢‘马戏团’,还有我那些可爱的男孩。”她握住他的双手,试着将手指插进他的手指间。
“波莱可。”他平静地根据瑞基的指点发出标准的俄国读音。“波莱可,伦敦苏联大使馆的文化专员,正如你的预言一样,又活跃起来了。”
一辆车子开上这条路,他才听到车辆的声音,引擎便已熄火了。然后是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那是珍娜,偷偷将她的男朋友带进来。”虹霓低声说着,满布着红丝的双眼注视着他疑惑的眼睛。“她还以为我不知道,听见了吗?他的鞋跟上钉有金属片,现在,等着听。”脚步声停止了,发出另一种小声的杂音。“她把钥匙递给她,他以为他开门的声音比她小,其实不然。”锁啪地一声开了。“哦,你们这些男人!”虹霓面露绝望地微笑悄声说:“哦,乔治。你们为什么又把波莱可扯出来呢?”她为波莱可悲叹了一阵子。
乔治记得她的兄弟都是牛津的导师,而她父亲则是个什么教授。老总在打桥牌时认识她,为她设置了一个新职位。
她象说童话似的开始说她的故事:“很久以前,有一个投诚者,他的名字叫司坦利,那是一九六三年的事。”她用同样的那种似是而非的逻辑说故事,部分出于灵感,部分出于相信同为知识分子的对方必能够了解她的投机心理,这种逻辑缘自她那不曾长大的美好心灵。她那不成个形的白脸沉缅在回忆中,发出老祖母似的光辉。她的记忆和她的身材一样庞杂,而她显然更热爱她的记忆,因为她已将眼前的一切——她的酒、烟,有一会甚而忘了乔治被她握住的手,专心的倾听从回忆中流出来的声音。她的坐姿不再无精打采,而是很坚决的,她做梦般将羊毛似的头发掠向脑后,脑袋微侧向一边。他以为她会立刻谈到波莱可,但是她却以司坦利作为开始,他忘了她喜爱旁枝细节的习惯。司坦利,她说:那是审问员替他取的化名,用以保护这个背叛莫斯科中央的第五等情报员。一九六三年,三月,行动组自荷兰人手中把他买下,乘船将他送到沙瑞特。幸好当时正值淡季,而审问员又正好有充裕的时间,否则那些消息根本不可能揭露。看起来是这样的,他们在司坦利的身上找到一小块“黄金”,很小的一块,但被他们发现了。荷兰人没找到,但审问员发现了,他们将一份报告副本送到虹霓那里,“这又是另一件奇迹,”虹霓骄傲地吼着,“尤其是想到‘马戏团’的每一个人——特别是沙瑞特的人员——办事的原则是,绝对不肯多做一点分外的工作。”
乔治耐心地等她继续说那一小块黄金,在虹霓这把年纪,男人所能给予她的东西,大概也唯有时间吧。
她又解释,司坦利是到海牙执行一件任务时背叛苏联的。他干的是刺客。被派到荷兰去暗杀一个令苏联中央为之头痛的俄裔移民,然而他却决定背叛。“被一个女孩子耍了。”虹霓极轻蔑地说:“荷兰人设了个美人计,他就闭着眼睛往下跳。”
为了使他完成任务,苏联中央曾送他到莫斯科郊外一个训练营去复习地下活动的技巧:破坏及暗杀。他投靠荷兰后,荷兰政府对此大为震惊,便将此事做为审问的焦点。他们在报上刊登了他的照片,并且叫他画出氢化物子弹及苏联中央爱用的其它种种致命武器的图形。然而沙瑞特的审问员对这些东西早已熟知,故而集中心力调查那个训练营本身,因为那是个不大为人所知的新训练营。“象个百万富翁开设的训练营。”她解释道。他们画下了那个到训练营的草图,包括几百亩森林和湖泊,并加上司坦利所能记得的每一幢建筑物:洗衣房、福利社、小教室、射击场及其它建筑。司坦利曾去过那个训练营多次,所记颇多。当司坦利渐渐无话可说时,他们也认为审问就要结束时,他却拿起一支铅笔,在西北角又画了五间营房,以及一道围着营房而筑的双重围篱。这些营房是新建的,司坦利说,几个月前才建好,必须由一条私用道路才能走到那里;有一次他和他的指导人米洛斯出去散步时,曾在山顶看过这些房舍。据米洛斯说(虹霓以相当讥讽的语气说,此人是司坦利的“朋友”),那是卡拉新近建筑的校舍,用来训练担任阴谋工作的军官之用。
“所以。亲爱的,我们说到正题了。”虹霓叫道:“多年来我们一直听到卡拉想在莫斯科中央建立属于他所有的私人军队的谣传,但是,可怜的家伙,他没有那种力。我们知道他手下的情报员遍及全球,自然他会担心他逐渐老去、退化之后,会无法独自控制他们。我们都知道,他非常猜忌其它单位,不愿意将他的情报员交给当地的苏联机构管理。呃,当然他不可能这么做;你知道他有多恨那些机构——人员过多,不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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