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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伦敦的计程车就是一枚飞行中的炸弹。
这个比喻从他无意识的记忆深处缓慢地爬升出来,这个炸弹冲进这新月形地区时,低音沉静的消失,代之以有韵律的滴答声,然后在击中的地方,声音停止了。哪一幢房子——当我们在黑暗的街道上等候,蹲在桌子下或者抓紧一根绳子时——哪一幢房子被击中?然后是猛然关上门的声音,爆炸后的反高潮:如果你听得到,它就不是你在等待的。
但乔治听到了,而且这也是他等待着的。
他听到一双脚走在碎石路上的脚步声,轻快而有力。声音停止了。乔治荒谬地想,你找错门了,走开吧。他握着保险已打开的枪,虽然还在倾听,但是什么也没听到。他心想,吉若呀,你可真多疑。你这只老“鼹鼠”,是否嗅出这里有些不对劲?他想到马太太,也许她拿走那两瓶牛奶,设了一个警告,叫他走开。马太太破坏了这次的猎杀行动?然后他听见门闩转动的声音,一转、两转,他记得那是种班翰锁。——老天,我们将来一定要多照顾班翰公司的生意。这会儿那“鼹鼠”一定在拍拍口袋找钥匙。一个紧张的人或许已把钥匙拿在手里抓紧不放,在坐计程车的途中,还一直在口袋里玩弄它;可是“鼹鼠”不会这样。“鼹鼠”或许会担心,但他不会紧张。在门闩转动的同时,门铃响起来——又是管理部门的手法:高声、低声、高声。马太大说过,那表示是自己人;问题是她的人、虹霓的人或卡拉的?前门打开了,有人踏进这幢屋子里了,地毯上出现沙沙的走路声音、关门的声音、开灯的声音,接着看见厨房门下出现一道微弱的光线。他把手枪放回口袋,在衣服上揩一揩手心,然后再拿出来。在这同时,他听到第二枚飞行炸弹的声音,第二辆计程车停在门前,随即听到急促的脚步声。波莱可不仅已手拿钥匙,而且早已准备好车资:不知道苏联人给不给小费?或许给小费不民主?门铃又响起来,前门开了又关上,乔治听到两个牛奶瓶拿到走廊的桌子上时发出的两响叮当声,这表示出良好的训练和一流的情报技巧。
乔治在凝视身旁的旧冰箱时恐怖地想,老天爷救我,我从没想过这点:假设他想把那两瓶牛奶瓶放回冰箱,那该怎么办?
客厅的灯打开时,厨房门下那线光突然变得较为明亮。一种异常的沉默笼罩着这幢房子。乔治握着那根绳子,侧身在冰冷的地板上向前挪动。然后他听到一些声音,起先朦胧而不清楚。他想,他们一定仍在客厅最远的一头,或许他们一开始时总是低声说话。现在波莱可走近了些,正在手推车旁倒酒。
“万一有人来打扰,我们的借口是什么?”他以流利的英语问道。
“可爱的声音,”乔治回忆着:“象从前一样柔和动听,我常常把录音带放两次,只为了听听他说话的声音。”虹霓你该来这里听听他的声音。
仍旧站在远处的那个人,用不清晰的低语声回答每个问题。“我们要在什么地方再碰头?”“退路怎么样?”“既然我有外交豁免权,有没有要交由我携带的东西?”
乔治心想,这一定是一套基本问答,卡拉所设计之必然程序的一部分。
“开关关了没?拜托你检查一下,谢谢。你要喝什么?”
“苏格兰威士忌。”彼尔说:“要特大杯。”
带着一种完全难以置信的感觉,乔治听到那熟悉的声音高声读出那封在两天前乔治亲自替陶瑞基起草的电报。
然后,一时间,乔治的一部分自我突然公开反对另一部分自我。曾经在莱肯的花园侵袭他、自此以后就宛如一股令人担忧的潮汐般阻止他进展的、那个怀疑而且愤怒的巨浪,现在已驱使他走向绝望之途,然后叛变:我拒绝。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件事值得一个人为了它去毁灭另一个人。然而,痛苦和背叛的道路,总是要在某个地方到达终点。在此之前,这个背叛的人不会有任何前途可言,只能继续滑向另一个比目前更可怕的情况。这个人是我的朋友和安妮的情人,杰岷的朋友——就我所指——也是杰岷的情人,大众受其害的是他的叛国行为,而不是他那个人。
韩彼尔出卖了大家。身为一个情人、一个同事、一个朋友、一个爱国分子、一个被安妮笼统地称为“模范”的绝顶珍贵的团体中的一员,他背叛了他的每一种身份。他竭尽所能、公然地追求一个目标,但暗地里却在完成和它对立的目标。乔治很清楚,即使到现在,他还是没法完全了解这骇人听闻的重叠。但他自己的一部分已替彼尔辩护起来。彼尔是否也被人出卖过?他耳边响起虹霓的悲叹:“我所爱的这些人,为了大英帝国,为了控制时代的浪潮而接受训练... ...你们是最后两个了,乔治,你和彼尔。”他带着伤痛地心情明白地了解到一个野心勃勃的人,生来就是要让人画上大油画的,在“统治、分化和征服”这套理论下长大,他的眼光和虚荣心与叶普溪一样,都着眼在世界级的竞赛上,结果,现实的影响力像过不了岛屿的一波可怜的海水。因此,乔治不仅感到厌恶,而且——不管那一刻对他有多么重要——对他应该去保护的制度兴起了一股怨恨。“要知道,社会契约是双方面。”莱肯曾说。部长那不负责任的虚伪,莱肯那自以为是的道德标准。叶普溪狐假虎威的贪婪:这些人使任何契约都失去效用——别人为什么要效忠他们?
其实,他早就知道,他自始至终都知道彼尔就是“鼹鼠”。老总也知道,而莱肯在孟德皑家时亦已知道。虹霓、杰岷、叶普溪和艾德比也知道,他们几个人全都默默地分担着这件未曾明说但心里都有数的事,他们只希望它会像某种不应该发生在自己身上或从来没诊断出来的疾病一样不药而愈。
至于安妮呢?她知道吗?这是否就是康瓦耳悬崖上的那一天,罩在他们身上的阴影?
乔治看看自己目前的样子:一个没穿鞋的肥胖情报员,既辜负了人家的爱也无力去恨(这话很有安妮的口气),一手拿枪,一手抓住一条绳子,在黑暗中等待。然后,他仍然握着枪,蹑手蹑脚地退到窗口,从那儿迅速地连续发出三次短的闪光信号,并耐心等到对方回了信号之后,才回到监听的岗位上。
古皮特跑下那条曳船路,手中的电筒剧烈地颤动,直跑到一座低的拱桥和通往上面岗瑟大道的螺旋钢梯时才停步。那扇大门已经关闭,他只好爬过去,不小心使一只袖子直裂到手肘处。莱肯身穿一件土气的旧大衣,提着公事包站在公主路的转角。
“他在那里,他已经到了。”皮特低声地说:“他抓到吉若了。”
“不要见红。”莱肯提出警告:“我要大家绝对冷静的处理。”
皮特没有费神去回答。在三十公尺开外的道路上,孟德皑正在一辆普通的计程车里等着。他们开了两分钟,也许没到两分钟,就在快到那块新月形地附近停车。皮特拿出从艾德比手上拿来的门匙,到了五号,孟德皑和皮特踏进了园门,沿着草地边缘前进,以免发出任何声响。他们前进时,古皮特回头看着,刹那间,他好象看见一个人影在监视他们——分不出是男是女——就在道路对面的一个门廊的阴影里,但当他叫孟德皑注意那个地方时,却什么也没有看见。孟德皑粗鲁地叫他保持镇静。门廊上的灯已关掉,皮特继续向前走,而孟德皑则在一棵苹果树下等候。皮特把钥匙插进锁孔,他转动时可以感觉到门锁很容易就跟着转动。他得意洋洋地想到,该死的笨瓜,你为什么不记得拉上门闩。他把门推开两公分,迟疑一会儿。他先慢慢调整呼吸,吸饱气以便采取行动。孟德皑向前挪了一段距离。街道上有两个男孩经过,他们大声笑着,因为黑夜使他们紧张。皮特再次回头看着,但半个人影也没有,这才举步踏进走廊。他穿着双鞣皮底的鞋子,它们在没铺地毯的木条地板上发出吱嘎的响声。他在客厅门口侧耳倾听了一段时间,终于容许心头的积怒探出头来。
想起他那些在摩洛哥被屠杀的情报员,他个人被放逐到布列斯顿的羞辱,及当你愈来愈老、青春渐渐从手指间溜逝的挫败感;愈来愈近的单调和无聊,他爱人的、享乐的和欢笑的力量被截断,他希望赖以生存的标准不断地腐蚀,借口自己在作默默地奉献而加诸自己身上的种种压抑和限制——他很想把这一切全部扔在彼尔冷笑的脸上。韩彼尔,这个曾经是他衷心信服而向他忏悔的人;韩彼尔,是随时可以找他一起欢笑、一起聊天、一同去喝杯滚烫咖啡的好同事;韩彼尔,他是处世立业的模范。
而且,还不止于此。如今他才看见,也才知道,彼尔不仅是他的模范,而且是鼓舞他的原动力,是执着某种旧式浪漫主义之火炬的导师,是到现在为止令皮特觉得生命还算具有意义的英国观念(正因为它的模糊、含蓄和无从捉摸,而更足以代表英国)。此刻,皮特的感觉不仅是被出卖,而且觉得象个骤然失去所恃的孤儿。他深埋了如此之久的怀疑、对外在现实世界(他的女人、他尝试过的爱)的愤怒,现在又转向“马戏团”和曾构成他的信仰、如今已经失败的那种魔术上。他用尽全身力量推开门,然后握着手枪跳进去。彼尔和一个黑发的壮汉分坐一张小桌子的两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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