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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舶司大堂里人头济济,一众商人们望着那些割地毯的‘厨子’,不知道要搞什么花样。
过一会儿,一张完整的地毯,便被切割成无数方方正正的小块,有使者用托盘托着,在每人盆中分上几块,沈默也不例外。
待所有人盘中都有了东西,沈默表情平淡道:“今天没什么菜肴宴请诸位,就请大家尝尝巴达维先生的波斯地毯吧。”
众人一片哗然,纷纷干笑道:“大人可真会开玩笑……”但让他们惊掉眼珠的事情发生了,只见沈默从碗里夹起一片地毯,便放在嘴里咀嚼了起来。
难道这种地毯真能吃?见大人做了示范,众商人不得不效仿,也都夹一筷子塞到嘴里,尝试着嚼一嚼,下一刻却又纷纷‘呸、呸’的吐出来,不少人还叫道:“水、水……”
桌上没有水,水瓶都在侍者手里端着呢,但没有沈默的命令,谁也不敢拿给他们喝。
沈默也吐出口中的地毯,问众人道:“大家觉着味道如何?”
“满口咸味!”众人七嘴八舌道:“还苦死了呢!”终于有人恍然道:“这地毯不会是在海水里泡过了吧?!”大家这才明白,知府大人是在当场验货呢,只是这种方式,哎……干嘛要让大家跟着吃‘苦’呢?
沈默正是要杀鸡儆猴,让这些‘鸡’,也让自己永远记住这满口的苦涩!
他一挥手,侍者才奉上水,大家忙不迭的漱口,但有一个人没有漱口,他只是吐掉口中的地毯,面不改色的坐在那里……毫无疑问,正是巴拉维。
沈默将漱口水吐到铜盆中,望着他道:“巴拉维先生,您觉着味道怎样?”
“回大人,”巴拉维呵呵笑道:“我想说味道好极了,但那太违心了,实话实说,除了正宗的波斯羊绒味,我尝不出什么味道。”
“你撒谎!”黄锦怒了,尖声道:“大家都唱着又苦又咸,你怎么就觉着没味道呢?”
“亲爱的黄公公,我没说没味道。”巴拉维道:“我已经说过了,正宗的波斯羊绒,就是这个味。”说着咧嘴笑道:“如果大人因为我们的地毯口感欠佳而怪罪,那我是万万不能接受的,因为在我们那里,这东西是用来踩,而不是吃的。”
众人不禁对这个巴拉维刮目相看……还真是一块胆大包天的滚刀肉呢!
沈默却不急不躁的笑道:“原来波斯地毯味道如此独特啊,不知在你们那儿,羊毛能代替盐吃吗?”
“当然不能,”巴拉维摇头道:“只是一种独特的味道,本质上还是羊毛。”
“那好,我们看看。”沈默拍拍手,侍者又抬出一口大锅,就在院子里生起火来,再往锅里注入清水,然后把那些地毯在锅中煮了一会,同时在每人席前送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豆浆。
沈默端起碗,轻啜一口,笑道:“大家尝尝,味道如何?”见众人面露犹疑之色,他保证道:“这确实是普通的豆浆。”众人这才尝一尝,果然是淡而无味的真正豆浆。
“别都喝了。”沈默要是喊晚了,那豆浆就要被饿极了的商人喝光了,只听他道:“待会有大餐招待各位,现在请让侍者加点水。”
众人这才意犹未尽的搁下碗,看侍者将锅里煮地毯的水舀,舀在在来宾的碗里,只见那碗中的豆浆顿时凝成豆花!
众人心中同时浮现出句俗话道:‘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谁都知道要让要豆浆凝固,必须点卤。沿海一带点卤的方法,便是将海水煮一煮,待浓度提高后,加进豆浆里。
“巴拉维先生,您还有什么话要说?”沈默似笑非笑的望着那死胖子道。
巴拉维这下没法抵赖了,他就算再不要脸,也不能说我们的羊毛还可以点卤。因为他知道,事实面前,没有人会再相信自己的鬼话了。想到这,他不由心中叹口气,知道这一局是输定了。
原本巴拉维以为,沈默会很粗暴的对待自己,就像那些只会查封、抓人的地方官员一样。那样他就可以将自己塑造成一个不畏强权的勇士,好煽动联合一众不明就里的商人,一起抵制市舶司。相信对方迫于这种压力,自己可以安然脱身的。
可谁知沈默偏偏以柔克刚,以理服人,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谁还会跟着他瞎起哄?若是再扛下去只能让自己沦为笑柄,任人嘲笑,沈大人这时想办了他,就不会有任何麻烦了。
巴拉维显然是明白,什么叫‘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小眼睛一眨,便一脸痛苦的起身,向沈默施礼道:“看来真的是海水,不过我巴拉维向真主起誓,确实事先不知情的……谁都知道我巴拉维诚实可靠,童叟无欺,万万不会以坏充好的。”
“你的货物泡了水,”黄锦尖声问道:“难道自己都不知道吗?”
“那八成是管货仓的人,怕我责罚而隐瞒了下来。”巴拉维拿起一小块地毯道:“公公您看,看不出来,也摸不出来,我也没有大人的智慧,能想出检验的法子,所以一点不知情。”一推三六五,便把责任撇干净,这样的人才,不当官真的可惜了。
沈默也不跟他纠缠,从袖子里掏出那份合约道:“这上面白纸黑字,如果一方的质量出现问题,必须无条件退货退款,并支付给对方一倍的价款,作为罚金……如果是恶意,还要再加一倍。”说着哂笑一声道:“就不算巴拉维先生是恶意的了,请交给市舶司白银一百二十六万两,然后把你的货领回去吧。”
巴拉维心中自有算盘,他将进来的大明货物卖出去,大概可以赚到六十万两银子,若是支付赔款,恐怕不但没了结余,还得小亏一笔。
好在亏的不是太多,他自我安慰道……因为形势比人强,这杯自酿的苦酒如论如何都必须喝下去了。
心痛如刀割的答应了沈默的要求,巴拉维心中十分生气,他心说:‘总不能这趟白跑了,既然合同里有保护买方的条款,那我说不得要利用一下,来个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想到这,他便对沈默道:“鄙人完全接受大人的处罚,因为您从严检验布匹,理所当然。”说着冷笑一声道:‘所以我们决定,待大人以同样的待遇,大明出口的那批瓷器,等到了波斯后,也要加倍检验,如果到时候以碎次充好,也要加倍罚款!”
众人心说这不存心报复吗?沈大人肯定不会答应的。
但沈默偏偏就答应了……他当然可以用简单粗暴的手法对付巴拉维,可他对市舶司的期许很高,希望它能够尽快繁荣起来。要做到这点,首先就得打消商人们对官府的疑虑,因为自古官员视商人为奴仆、为肥羊、为仇寇,当需要时驱策,当缺钱时盘剥,当商人做大时消灭。所以商人与官府之间,虽然相互利用,却从没真正的信任可言。
而他要做的,就是在商人中树立起自己的威信,这个威信不是光靠强权的,因为商人们没有权,所以只会口服心不服;他还得靠以理服人,因为商人们也可以有理,所以说服了,那就是真服了。
沈默这次就是要所有的人都心服口服,从此提起他沈大人,都说不出半个‘不’字来。所以他答应了,并没再提任何要求。
巴拉维心说,你是不知道印度洋的厉害,遇上成串的暗涌,扎得再解释,也得碎一片。
于是他交了罚金,把地毯收回来,准备想法卖到美洲大陆去,在那些人傻钱多的佛郎机人赚回来。然后便连夜出发,第二天与大队伍在上海汇合,往国内开回去。
他这边长话短说,到了次年一月份,经过三个多月的长途跋涉,终于到了波斯。这一路上虽没遇到大的风暴,却颠簸的比往常厉害……当然这里面有故意的成分。巴拉维心道:‘估计得打了一半。’心中不由雀跃起来,不光是为了出口气,还为了巨利——大明的瓷器多贵呀!如果打破了一半,明国人得赔他百万两之巨,这个钱不但足以弥补损失,还让他赚盆满钵满。
心中一得意,便大张旗鼓的邀请相熟的商人一齐检验,还特意请了一班乐队大吹大擂,显然是想让明国人丢个大人,以泄心头只恨。
谁知当一篓篓的瓷器打开,奇迹却发生了,经过这么长时间的颠簸后,篓子里却连个碟子都没有碎,更别提别的了。
巴拉维眼前一黑,竟然昏厥了过去……没捞着报仇倒在其次,关键是这趟连本都远没赚回来,还得赔上好几万两银子。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也没见沈默再动身手脚啊?因为他早就动过了……当初巴拉维执意要加那个‘赔偿条款’,他便担心对方会拿这个做文章,便琢磨着怎么解决这问题。起先也想不出来,后来一天吃饭时,看到一道豆芽菜,才灵机一动,想出个法子来。
他命人在包瓷器的时候,除了按过去原样包装以外,还命人在空隙处放满了绿豆,然后洒上少量清水,将盖子盖上,包装的严严实实。
如此一来,在运输途中,绿豆缓缓发芽,最终变成豆芽……只要不见光,它就一直不会长出叶子,只要保持水分,它就能一直存活下来,这都是沈默上辈子,小学时做实验得出的结论……他叮嘱那些跟船的人,吃住在瓷器边,就是一方面防止对方故意破坏,一方面偷偷浇水,以保持豆芽的营养。
结果无孔不入的绿豆芽,几乎将篓中所有空隙处全部填满,任凭途中风浪颠簸,瓷器有了这样软硬适中的无缝保护,自然安全无损了。
当然等沈默知道这件事,已经快到第二年的夏天了,所以还是把目光投回苏州,回到长子压着巴拉维回到市舶司的那天吧。
那天沈默其实一眼就看到长子了,谁让这家伙坐着都比人高半头呢?强忍着相认的冲动,他按部就班的反击了巴达维,待众商人用餐开了,才迎向笑着望向自己的长子。
许久不见,长子的变化太大了,他的身形更加魁梧,蓄起了短须,人也沉稳老多了。沈默走到他面前,本来想给他个熊抱,伸出手去却变成重重一拍,大笑道:“学人家留起胡子来了!”
“你不也一样。”长子呵呵一笑道。两人动作虽然没有以前热烈,目光中的感情却更深沉馥郁,这就是男人间久而弥坚的友情。
短暂的寒暄后,沈默知道他会跟着巴达维回去,换言之,连在苏州过夜都不能,赶紧拉着长子回去家里,让若菡出来相见,让柔娘炒几个好菜去。
伯伯、弟妹的见过之后,夫妻俩便把长子引到内间,若菡挺着明显凸起的肚子,带着丫鬟、老妈子亲来照料,即使胡宗宪来,也没得过这种待遇。
长子自然十分感动,却也不敢劳驾弟妹,这时候方桌上已摆下四个冷盘,两副杯筷,等他们坐下,若菡用块洁净的手巾,裹着一把酒壶来替他们斟酒,长子便慌忙逊谢,口中连称:“赶紧歇着吧,千万不要忙了。”
“夫人,”沈默笑道:“你敬了兄弟的酒,就先进屋歇着吧,免得兄弟多礼,反而拘束。”
若菡一边敬酒一边笑道:“伯伯下次来,定要带着嫂嫂,我们女人好有个说话。”长子夏天已经成亲,是他爹一手艹办,沈默还抽空回去参加了他的婚礼呢。见过新娘子,是个文静秀气的女孩,新婚燕尔之后,便留在绍兴照顾公婆,却没跟在长子身边。
长子憨笑一声道:“我知道了。”喝了酒,若菡便出去了,只留下侍候。
待她一走,沈默便眉飞色舞道:“我厉害吧?”
“几月生?”长子不动声色的问道。
“明年四月底。”沈默嘿嘿笑道,得意之情溢于言表。
“我四月初。”长子夹一筷子菜,很淡定道。
沈默嘴巴一下子张得老大,不由失声道:“不可能吧?你六月份才结的婚。”
“我首发命中!”长子顾盼自雄道。
“你厉害……”沈默泄气道,说着又高兴起来道:“太好了咱们结个儿女亲家吧。”
“你是文官,我是武官。”长子有些黯然道:“不怕人家非议?”
“文官武将有区别吗?”沈默瞪大眼睛道:“当然也是有的,”说着指指自己胸前,又指指长子胸前的‘黑熊’补子道:“我这是个飞禽,你那是个走兽,咱俩合起来就是禽兽,谁也不比谁高贵。”
饶是长子不动如山,也不禁失笑道:“还真是这么回事儿。”
“所以我说,将来你闺女跟我小子,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沈默举杯道:“来,亲家,咱们干一个。”
长子却不跟他碰杯,道:“我会生儿子的,如果结亲的话,也该是娶你闺女。”
“你这人还是这么死心眼,”沈默笑骂道:“你早晚会生闺女吧?就算是杨继业,还有八姐九妹来着。”
“这倒是。”长子点头道:“你也一定会生儿子的。”两人这才和和美美的碰了一杯。
“你要是生了闺女呢?”长子问道。
“便宜了你家臭小子。”沈默摆摆手道:“你这家伙,还不吃亏呢!”
长子这才心满意足,笑着不说话。
喝了一阵子,把家长里短都说完,沈默轻声问道:“我听说俞将军的曰子很不好过?”
“是啊,”长子跟他也不保密,点头道:“还不是水军闹得吗?将军希望御敌于国门之外,全力以赴发展水军,可造船太费钱了,一个地方船厂根本负担不起,只能分散到各沿海府县去,结果造出来的船五花八门,千奇百怪,根本不能形成战力。我们将军便反复上书大帅,申请能把江浙闽的船厂统一管理,统一核算,就这事儿惹恼了各地的官府,都说我们将军是砸人饭碗,从征兵到供给上,处处给我们俞家军使绊子。”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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