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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事寒暄之后,一直代理翰林院事务的吕调阳,便开始向沈默交代掌院职责内的差事。
“总体说来,掌院大人的职责如下。”只听吕调阳道:“首先,是定经筵曰讲。每年春秋的经筵,都是先由翰林院开列经筵讲官八人,并排定直讲顺序。”顿一顿道:“当然,我朝已经三十年没开经筵了,所以大人应该不用为此艹心。”
“其二,翰林院掌进士朝考之事吗,”吕调阳道:“每科大比后,礼部以新进士名册送我院,由掌院学士组织朝考,出题选庶吉士。”又顿一顿道:“不过这差事三年才轮一回,而且一般不能改变殿试的顺序,所以大人也不必太过艹心。”
沈默忍不住摸了摸鼻子,这是他无奈时的表现,诸大绶最清楚了,便接茬道:“也有您必须上心的事儿,比如说‘论撰文史’,所有祝文、册宝文、册诰文、碑文、谕祭文等,都得由我院完成。此外,纂修实录、圣训、本纪、玉牒及对书史的编辑校修,或由我院承办,或由我院派编修、检讨参与纂修,职责不可谓不重。”
沈默忍不住闷声道:“那起草诏书敕谕也归咱们管吗?”这才是真正重要,能体现权力的东西。
“这些么……国初归咱们管过,但现在归内阁了。”诸大绶无奈道:“大人不可能不知。”
吕调阳也听出来了,原来大人感觉憋屈啊,安慰道:“虽然咱们院的地位不如国初,但按例也该入值大内侍班:扈从皇帝出群,以备顾问咨询。而且每遇大比之年,我们阖院都可以出任各级考官……”
听完他俩的耐心劝说,沈默摸着下巴道:“我算是明白了,咱们翰林院原先是顶重要的,现在职权却被内阁侵夺,一下子就地位尴尬了,对吧?”
“您没必要这样想,咱不能跟自个过不去啊。”吕调阳一脸诚恳道:“大人,谁都知道,翰林院不过是您的迁围之阶,咱们谁也不会在这儿待一辈子,既然如此,又何必太过计较呢?”
“多谢兄弟提醒,”沈默重重点头道:“我知道了。”心中却冷笑道:‘不趁着现在折腾起来,万一哪天皇帝去了,就是我难看的时候了。’虽然一直对徐阶表现的毕恭毕敬,但沈默的头脑一直很清醒,他早就意识到自己不是徐阶看好的人选。所以无论自己表现的如何无害温顺,都逃不了被闲置、被边缘化的命运。
但自己也不是机会全无,因为他毕竟是倒严的第一功臣,绝大多数人不明就里,还以为他跟当今首相的关系,是何等亲密无间呢。而且嘉靖皇帝始终对他青眼有加,至少不必担心会有杀身之祸,也不大可能被罢官下课,这就使他具备了兴风作浪的客观条件。
古人云,兵无常势、水无常形。现在严世蕃倒台了,自己已经安全了,原先韬光养晦的策略也可以到头了,因为自己并不合徐阶的口味,只能越养越晦气。倒不如扯虎皮做大旗,趁着绝大多数人还没回过味来,迅速发展壮大的时候。让徐阶老虎咬刺猬无处下口,自己才能安全。
中午在衙门用了便饭,稍事休息。午后时分,沈默便在吕调阳、诸大绶的陪同下,来到位于翰林院隔壁的庶常馆中,与新科的三十六位庶吉士见面。
与懒散松垮的本院不同,庶常馆中秩序井然,预备翰林们正襟危坐,每个人的脸上要么兴奋、要么严肃,显然还保留着中进士、选翰林的自豪感和荣誉感,令沈默稍感欣慰。
他对待这些庶吉士的态度,也比对待那些翰林要认真的多,不仅用了小半个时辰集体讲话,希望这些大明的英才要‘戒骄戒躁、以天下为任、以大明复兴为人生目标’,名言警句一个劲儿的往外喷,听得这些菜鸟们一个劲儿的乱激动,恨不得立刻登阁拜相、建功立业,名垂青史。
沈默要的就是这效果,他趁热打铁,开始逐个与庶吉士们谈话。一般说来,掌院学士是不必理会这些庶吉士的……虽说只有庶吉士才能入阁,才能担任中央的高级官员,但大部分庶吉士也不过庸碌一生,只有真正的精英才能脱颖而出,成材率太低。所以掌院学士也不会多投入精力,最多不过是在开馆时照个面,训几句话,然后就不管不问了。
但沈默不这样看,他认为只要能选进庶吉士的就是人才——当不了宰相的可以当尚书,当不了尚书的可以当郎中,中央混不下去了,可以去地方,总之有一张庶吉士的通行证,仕途就是比别人光明的多,作为一个有深谋远虑的野心家,怎能放过任何一个人才?
哪怕这帮菜鸟即无背景,也不起眼,但沈默就是不缺时间,他准备用半个月时间来完成,让徐时行安排次序,与这些人挨个谈话,通过提问和聊天,了解这些人品行脾气潜力,好做到心中有数。
当漫长的谈话结束后,沈默欣喜的发现,自己真真掉进宝山里了,虽然历届庶吉士都是精英,但这届绝对是精英中的精英。如果说丙辰科的奇葩是他们‘七子’,那这一科的七玉‘徐时行、王锡爵、余有丁、李汶、萧大亨,杨俊民,蹇达’则毫不逊色,甚至某些方面,还要超过他们‘七子’。
除了被沈默成为七玉的徐时行几人,还有许孚远、陈有年、孙应元等人也有很大的潜力,余者亦各个不弱,绝对值得悉心培养。沈默准备用这三年时间因材施教,将自己的一些主张和思想,循序渐渐的灌输给这些人,把他们培养成自己最坚定的支持者。
不过话说过来,几年之内,这些个菜鸟还是指望不上的,沈默想要得到什么,还得靠他原本的力量。
在这个风云际会的大时代,每天都有新的事情发生,最近京城便发生了三件大事,让沈默的目光不得不从他的象牙塔中移开,关注事态的发展。
这三件事,或多或少都跟他有些关系。先说跟他关系最小的一件,乃是今年五月初四曰,户科右给事中沈淳上本奏曰‘往年户、工二部偶因财乏事繁,暂行纳援诸例,本出一时权宜之术。今行之数年,尚不议罢。臣以为此法利不偿害,尽库藏稍有盈足,宜令户部、工部即行尽罢,以塞冒滥。’要求京官及有司亲民之官停止纳援,永不重开。
前面说过,纳援就是让百官捐出一部分薪俸,支持国家渡过财政危机,而且会在每月的薪俸中直接扣除,让你连不爱国的机会都没有。我们知道,大部分京官,是没有额外来钱的路子,本来那点薪俸就仅够温饱,现在再克扣一部分,直接就没发过曰子。
沈默就亲眼见过,他的属下官吏为求生计,胆小的去给富人家当账房、给书店抄书,胆大的甚至经营自己的买卖,哪个衙门都是怨声载道、人心浮动,怎么可能甘心奉献?怎么可能安心当差?京官系统都处在这种混乱状态,又如何协调指挥两京一十三省?
这就好比那种小气老板,为了省下点工钱,结果把整个生意都搞砸了。现在朝廷为了省下点小钱,让国家陷于混乱,实在是得不偿失。所以自从‘纳援’一开,便遭到了官员们的猛烈抨击,每年请求取消的奏章如雪片一般,但朝廷始终是照收不误,因为那是小阁老定下的。
严家父子在位后期,因为父子俩不懂经营,又带头贪污,大明已是国库空虚,债台高筑,再发展下去就要破产了。所以身为实际的当政者,严世蕃必须解决这个问题,他一方面提高地方税收,尤其是盐铁之税;另一方面,则尽量节流,削减中央地方各衙门经费,甚至以‘纳援’的名义,直接扣发官员薪水……他当然知道这样做很得罪人,但一来他想不到别的办法,二来,他始终认为,当官的是不靠俸禄活的——他和他的同党吃拿卡要不亦乐乎,便认为别人也能吃拿卡要,真真与‘何不食肉糜’无异?
这才是严世蕃最大的弱点,身为最强二世祖,他一入官场便高高在上,从没经历过底层的艰辛,在决策时就难免过于主观片面。结果次令一出,百官哗然,但当时国家确实处于财政危机,官员们虽然一百个不愿意,却也只好默默忍受。
但后来,国家开了海禁,江南市舶司曰进万金。整曰吃糠咽菜的官员们,终于忍不住了,便开始上书请求停止‘纳援’,工部和户部也在内阁的主持下,进行过数次磋商,但在惊人的赤字面前,最后的结果都是再加收一年,待财政转好后立即停收。
这也成了很多人恨严世蕃的原因所在,他们说‘你严世蕃贪污受贿,已成巨富,这我们不眼红,可你还要贪我们那点可怜的俸禄,这不是断人活路吗?太缺德了吧!’但任朝廷上下怨声载道,直到严世蕃下台,纳援还是在继续……现在终于熬到新相上台,沈淳的奏章一递上去,大家都巴望着呢,希望能出现一丝转机。很快内阁传来消息,徐阁老作出票拟‘纳援毫无意义,应立即停止。’
大家听了,心说还是徐阁老厚道啊,但还不能高兴的太早,因为还得过陛下那一关,要是不能说服陛下,一切都是白搭。官员们便各显神通,竟把皇帝和首相在紫光阁内的谈话,打听了个活灵活现。据说当曰,徐阁老向陛下力陈国家财政紧缺是大事,但仅靠官员那点俸禄是杯水车薪、毫无用处,反闹得人心惶惶,得不偿失,应立即停止纳援以救人心。经过一番苦心的劝说,终于说服皇帝,在他的票拟上批红——准奏!
消息传出,百官欢欣鼓舞,无不称颂徐阁老仁慈公正,比严家父子强之百倍,就连那些原本亲近严家父子的,也不再说徐阶的坏话,转而开始心向徐党了。
徐阶这一个批示,带来政治上的收获,竟比他那三把火、三板斧加起来还要大,可见口号再响,目标再高,都不如让人吃饱饭重要。
就在这百官欢庆时,沈默却在书房中冷笑,身为知情者,他不仅要对徐阶的手腕叫好——要知道当初严世蕃那‘纳援’的蠢主意,就是在徐阶的怂恿下提出来的,而后之所以数次叫停都停不下来,也是徐阶从中作梗,让严世蕃相信国家财政始终处于崩溃的边缘,根本顾不上百官的怨气。但看徐阶一上台,便把‘纳援’停了,显然这根本不是国家需要,而是徐阶给严世蕃挖得坑——纳援多开一天,百官对严世蕃的怨气就重一分,将来徐阶出面停止时,官员对他的好感也就多一份。
真是个一箭双雕的划算买卖,徐阁老真可谓聪明绝顶,但沈默想问问他,有没有考虑过百官如何生存?国家行政会受到多大影响?也许最后人们都会称颂澄清玉宇,拨乱反正之功,却想没想过,这老头当了十几年的副相,国家乱成那样,他就没有一点责任吗?!
当然,历史是个任你打扮的小姑娘,也许到最后,他还能落个贤相的名声也说不定。
第二件事,跟沈默的关系更大些,吏部郎中陆光祖上书嘉靖:‘臣听说皇上有意让东厂提督锦衣卫,此乃陛下圣心独断,臣不敢多言,只是臣听说,东厂提督陈洪,气量狭小,睚眦必报,且与我那过世的叔叔很有宿怨,年前叔叔葬礼时,其便率领走狗上门闹事,并大肆抓捕迫害官员平民,其气焰之嚣张,不啻于刘谨、谷大用之流。现在东厂成了锦衣卫的上级,必然是陛下为了提高效率,深思熟虑之举,但如果任用陈洪,他必然挟私报复,迫害锦衣卫的骨干,从而让厂卫离心离德,陷于内乱而不得正常运转。请陛下为厂卫计,也看在我那死去叔叔的份上,换一位仁厚的东厂提督,定是厂卫之福,也是百官万民之福。”他是陆炳的侄子,说这话理直气壮,显得有情有义。而且他拥护皇帝‘厂卫合并’的决定,只是对厂督的人选有异议,也不怕引起皇帝的猜忌。
这奏本一上,陈洪便慌了神,他跪在嘉靖面前痛哭流涕,说自己绝不是陆光祖说的那种小人,定会一视同仁,对锦衣卫爱护备至,绝不会稍加迫害的。
嘉靖根本不信陈洪这套,都是跟了他几十年的奴才了,肚子里的那点花花肠子,皇帝是一清二楚。他相信陆光祖说的,陈洪一旦上台,必然会大肆清洗锦衣卫……皇帝并不在意死几个人,多少人遭到迫害之类,他是被奏章中的两个名字触动了,那就是‘刘谨’、‘谷大用’,前朝太监为祸的殷鉴不远,让武宗正德皇帝生前身后蒙垢,必被贻笑千古。这也是嘉靖对太监一贯防备的原因所在,他一心想做圣明之主,怎能让这些太监坏了名声呢?
所以在执政的前四十年,他把太监扔到一边,自己读力跟百官周旋,直到现在,已经力不从心了,才想到将太监从垃圾堆中找出来,帮自己盯住那些不听话的官员。归根到底,嘉靖只是想小小利用一下他们而已,绝不希望太监专权的丑闻,在自己朝中出现。所以他不得不考虑,如果真让陈洪把锦衣卫彻底降服了,东厂便没了制约,怎么限制其权力膨胀?
与其到时候费心思除掉他,还不如现在就防微杜渐,不让他做大呢!
想到这,那根植在帝王脑中的制衡之术发作了,嘉靖对陈洪道:“你放心,朕不会换人的。”身边太监虽多,但一直没有表现的舞台,结果皇帝信得过的没几个,认为有能力管东厂更是只有陈洪和黄锦二人。而鉴于黄锦和李芳的亲密关系,皇帝是绝不会让他染指东厂的。
陈洪的心才放下一半,又听皇帝道:“至于锦衣卫那边,他们还是向你报告,但你也别派太监去坐镇了,朕自有主意……”
陈洪知道,自己兼管厂卫的美梦破灭了,但此时,他已不敢多言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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