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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城里,俞大猷的问话,让唐汝楫吃了一惊,但还是回答道:“大帅乃兵部尚书出镇东南,经略抗倭,现在倭寇已经肃清,任务完成,当然是还朝另有任用了。”
“唔……”俞大猷点点头,道:“若是这样倒还可以。”
众人虚惊一场,还以为他的痴病又犯了呢,好在这次只是一问。
唐汝楫唯恐再有人多事,连忙道:“如果没有别的事,诸位巡抚总兵,请都回去各就职守吧,大家和衷共济,不要让这段时间出乱子。”
无奈的是,众人却不买他的账,王询拱手道:“中丞见谅,大帅的谕令没有解除,我们是不敢离开杭州城的。”
唐汝楫一时语塞,边上的刘显道:“那不要紧,我们可以等中丞回来。”说着给了前者一个眼色。
“嗯。”唐汝楫便不再坚持,挤出一脸的笑容道:“王中丞已经摆下了宴席,为诸位加官进爵庆贺一下吧。”
谁知众人互相看了看,都道已经吃过午饭了,谢过他的好意,便纷纷告辞离去了。
望着一点不给面子的东南文武,唐汝楫的鼻子都气歪了,对刘显道:“目中无人,目中无人啊!”
“中丞大人少安毋躁。”刘显老成持重,低声道:“他们不是冲你来的。”
“冲你?”唐汝楫道。
“当然也不是我。”
“是冲着沈大人来的。”说这话的,却是一直站在一边的王本固。
“冲沈大人?”唐汝楫的面色阴沉下来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刘显看看王本固,不想多言,闷声道:“我可没这么说。”
王本固却不住声道:“那些人就是这个样子,虽然碍于圣旨如山,不敢多言,但心里一定替胡宗宪鸣不平,进而迁怒钦差大人,怨他背信弃义,帮着朝廷对付他们大帅。”
“那又怎样?”唐汝楫嘴硬道:“只要有高官显位的诱惑,他们巴结沈大人还来不积极,还怨他恨他?”
刘显轻叹一声道:“并不是所有人,有奶便是娘的。”说完觉着这话可能引起误会,赶紧补一句道:“两位中丞自然也不是。”其实他是想说唐中丞的,只是觉着单点一个太露骨,所以才捎上王本固的。
“我知道……”唐汝楫自然十分大度道:“不过我还是觉着你们多虑了,沈大人可是燕京的部堂高官,事毕还朝,将来要入阁为相的,哪用在乎东南文武的心情?”
“呵呵……”王本固素来就瞧不起唐汝楫,心说这果然是个草包。不过现在同舟共济,他还是收住臭嘴,耐心的解释道:“思济兄,其实拿下胡宗宪并不难,他自个被冲昏头脑,真当自己是东南王,以为下面人会陪着上刀山、下火海,一起跟朝廷抗到底。”说着冷笑道:“那是他太高估自己了,你没看他最亲信的卢镗、蒋谊等人,听说东南总督要撤消了,连声都不敢吱一下?最后还是曾被他陷害入狱的俞大猷问了一句,你说可笑不可笑?”
“没什么可笑的。”一直在边上泥塑般的朱五,冷冷插嘴道:“形势比人强而已。”
“这位锦衣卫的大人一针见血。”王本固赞一句道:“他们嘴上不敢说,但心里不会服气,阳奉阴违、甚至消极懈怠那都毫不意外……所以说拿掉胡宗宪并不难,难得是换了他以后怎么办?”说着愁眉苦脸道:“衢州银矿闹事,已经波及到江西、南直隶了;还有赣粤三巢那边,加起来要有小半个省被反贼控制了;而且东南官兵的粮饷积欠了半年,军队已经趴窝了,海边重又不肃静起来……要是倭寇重起,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还有……”
他这边絮絮叨叨没说够,那边唐汝楫已经听得头都快炸了,喊停道:“别说了,子民兄,我都快被你吓死了。”
王本固这才收声,苦着脸道:“要不我能上书,让胡宗宪接着干下去?实在是这半年发现,他一撂挑子,东南就乱了套啊。”
唐汝楫听着听着,突然脸色一变道:“啊,要是一个弄不好,咱们都得跟着倒霉?”见刘显、王本固他们一脸‘你才知道啊’的表情,唐汝楫讪讪道:“我是怕你们不知道,提醒一下。”
“呵呵……”刘显笑着给他圆场道:“唐中丞所虑甚是,现在是老鼠拉木锨,麻烦在后头,咱们还得和衷共济,共度难关啊。”
“唉……”唐汝楫愁眉苦脸道:“我就知道不能这么简单……”心里开始埋怨沈默,怎么不打招呼,就捅了这么大马蜂窝?
送走了胡宗宪,沈默便一动不动坐在门前,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徐渭的声音响起道:“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易老悲难诉……”
沈默听了,面带愠色道:“连你也要怪罪我?”
“开个玩笑嘛。”徐渭大喇喇的坐在沈默边上,拍拍他的肩膀道:“我知道你难呀……老匹夫逼你,胡宗宪怨你,东南文武不理解你,你是饱受夹板气啊。”
“呵呵,”沈默摇摇头道:“这倒没什么,我担心的是东南的未来,要是胡宗宪一走,就陷入恶劣的境况,我没法跟天下人交代。”
“你不是一直都在为此努力吗?”徐渭道:“又是为他们请官加爵,又是跟胡宗宪苦口婆心,我觉着你能做的都做了,不要求全责备了。”
“是啊,可惜结果怎么样,不是我说了算的。”沈默微微皱眉道:“东南现在微妙的状况,只有一个人能解开。”
“解铃还须系铃人。”徐渭点头道:“是胡宗宪一手布下的迷局,也只有他能抽丝剥茧,让一切恢复原样。”
“就看我今天这些话有没有用了。”沈默道:“刚才来报说,汤克宽率领的一万苏松兵,已经抵达浙直边界了,并没有发现朱先率领的五千精锐,看来咱们猜错了胡宗宪的意图。”
“此人心机高深,惯于螺蛳壳里做道场,道行其实比你要高。”徐渭点头道:“只要他不再钻牛角尖,相信会做出正确选择的。”
“但愿如此吧……”沈默长叹一口气道:“什么结果我都接受,最坏不过回家种地嘛。”
“让我选,宁肯种地,也不干你现在的活。”徐渭笑道:“实在是太难过了。”
“哼……”沈默哼一声,便不再说话,整个人浸透在越来越暗的天色中,渐渐的看不清轮廓,只能看到那双眼睛,还是明亮如昔。
第二天中午,胡宗宪派人来传话,请他下山一晤。
沈默本来想起身就走,突然发现那传话的,竟穿着整齐的官服,心中一动,便道:“你且稍候……取我的官服来,再把圣旨准备好。”后面话当然是吩咐三尺的。
一顿饭功夫,沈默穿戴整齐,坐轿下山,来到胡宗宪下榻的公馆中,通禀之后,进去一看,果然见胡宗宪穿一身绯红色的官袍,胸前补着仙鹤,两肩绣着四爪金龙,饰以海水江崖,配上腰间的白玉腰带,给人以尊贵威严的强烈感觉;与之相比,沈默的三品绯红官袍,就显得单薄普通了些。
沈默知道,他穿得这是蟒袍,大明朝的文官里,原先有严嵩,现在是徐阶,二位首相都穿这个,而胡宗宪以东南总督之尊,官拜少保兼太子太师,在嘉靖四十一年也被赐穿蟒袍。
蟒袍玉带的胡宗宪气度威严,从容淡定,轻捋着三缕长须,接受沈默的参拜,与昨曰那失落无措的样子,简直判若云泥。
沈默起身之后,胡宗宪淡淡道:“宣旨吧,钦差大人。”
沈默点点头,便宣读了敕封胡宗宪为忠勇伯爵的圣旨;又宣读了改任兵部尚书的任命,胡宗宪都神色淡然的听着,待沈默念完了,他便从容不起地行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起身又向沈默谢恩。
沈默赶紧扶住道:“部堂切莫折杀下官,仆不过是个传声筒罢了。”
“呵呵……”胡宗宪微笑道:“我知道,这些都是你为我争取来的,如果没有你,等待我胡某人的,就是进京的囚车,哪里还有什么伯爵、尚书的恩赏?”
“惭愧,惭愧……”对胡宗宪忽又变得如此通情达理,沈默还真有些不适应。
“请问钦差,”胡宗宪一本正经的问道:“本座印信如何交接,东南事务由何人署理?”
“哦,可交给我暂时保管。”沈默道:“有上谕,着由礼部右侍郎沈默暂行摄理东南事务。”说着让人把圣谕给胡宗宪看。
胡宗宪看一眼,点点头道:“本官知道了。”说着伸手道:“请沈大人与本座同去杭州,办理一应交割事宜。”
“遵命。”沈默拱手道。
两天后,胡宗宪与沈默联袂抵达了杭州城,东南文武倾巢出迎,在离城十里的地方,双方碰面了。
看到大帅穿上了麒麟补子的伯爵服色,面带微笑的与钦差并肩而骑,本来一肚子悲壮的官员们,一下有些转不过弯来……他们觉着,胡宗宪应该满脸晦气才对,这样才好为他打抱不平嘛。
队伍来到一众文武面前,胡宗宪斜睥着众人,用马鞭一划,指过所有人道:“明曰本座设宴,祝贺我等大功告成,你们一个都不能少!”
“遵命!”官员们习惯了整齐划一的应声。
“好,很好,非常好……”胡宗宪满意的点点头,转头对沈默笑道:“兄弟,这里是十里坡,距离城门正好十里,我俩赛一程如何?你要是赢了,我送你一份大礼。”说完不待沈默答应,便一抽马臀,绝尘而去。
沈默朝众人笑笑,赶紧也一夹马臀,紧紧跟着胡宗宪去了。
望着那两道卷起的烟尘,东南众文武面面相觑,心说看来大帅和沈大人的关系如初啊,人家弟兄都没翻脸,我们凭什么自寻烦恼?便纷纷上马,跟着回城去了。
沈默追着胡宗宪,他的骑术还算不错,但没法跟在塞北十几年的胡宗宪比,好在他的马好,也能紧紧咬住。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的狂奔,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便看见杭州城门了。
眼看沈默就追不上了,胡宗宪突然一勒缰绳,压下了速度,沈默还没弄明白呢,便超过了胡宗宪,等他勒住马时,已经站在了门洞里。
“老弟,你赢了。”方才的狂奔,让胡宗宪的气色好看了许多。
“老哥你让我的。”沈默摇头笑道:“要不是你突然停下,我是追不上你的。”
“是啊,我停下了,你却继续前进,超过我便是转眼。”胡宗宪突然有些伤感,不过很快看不出端倪,微笑道:“记住今天这个感觉,到了你我这个等级上,仅凭着一把子牛力,落后的永远也追不上领先的,除非领先的停下来……”顿一顿道:“他要是不想自己停下来,你就得把他拽下马来。”
沈默知道他是在指出,自己不够狠心的毛病,不过改变不是一朝一夕的,他也不太欣赏过于狠绝的为官之道。但还是笑道:“多谢老哥的礼物。”
“随便发几句牢搔而已,”胡宗宪摇头笑道:“怎能算是礼物呢?”说着用马鞭拍拍官袍上的拂尘道:“我胡宗宪一辈子,就是喜欢个大,大气魄、大事业、大起落,都要够大才好!礼物当然也不能小。”
“那我拭目以待。”沈默笑笑道。
进了城之后,除了五步一岗的卫兵,见不到半个行人,沈默知道这是胡宗宪出行的派头,要的就是这种威严,估计一直到总督行辕,都不会看到闲杂人等。
两人沿着西湖并骑而行,此时西湖早春,正是一年的枯水季,湖面明显低于堤沿好几寸,但并不影响湖水对岸边垂柳的滋养,已经能看到嫩黄色的一从,间或也有令人振奋的绿色夹杂其间,还有从南方飞来的燕子,衔着潮湿的泥土在筑巢,向人们欣喜的宣告,春天真的已经来了。
看到这欣欣向荣的景象,沈默一直有些压抑的心情好起来,面上带着微笑;但一直笑着的胡宗宪,目光却变得伤感起来,不由自主的轻声道:“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便让一切的掩饰,都显得如此苍白。
一路无话,到了总督行辕时,胡宗宪又恢复了平静,对迎出来的郑先生点点头,看他的表情,郑先生便知道他的想法,无声的叹口气,又深施一礼,请他们进去。
进屋后,使女请沈默去更衣,胡宗宪也到另一间暖房擦洗,郑先生紧紧跟了上来,待进屋后斥退伺候的侍女,低声问道:“东翁,那天巡抚衙门传旨,我在暗处都看到了。”
“是吗?”胡宗宪平举双手,由郑先生为他宽衣解带,闭着眼问道:“有几个为我说话的?”
“一个……”郑先生小心的接下那贵重的玉腰带,低声道:“疾风识劲草,这话一点不错,风一刮,就全伏倒了。”
虽然这些已经无关紧要,但胡宗宪仍感到不是滋味,低声问道:“那一个是谁?”
“俞大猷。”郑先生小声道:“这人确实无比厚道啊。”
“可惜虎父犬子啊……”胡宗宪想到那一忽悠就上当的俞咨皋,不由为俞大猷惋惜道:“为什么虎父生不出虎子呢?”他又想到自己的儿子,可不也是大哥别笑二哥吗?
“看来东翁已经想开了。”郑先生道。
“呵呵,我要是再执迷不悟。”胡宗宪对着镜子里的半拉老头道:“你会不会弃我而去呢?”
郑先生狡猾道:“那得到时候才知道。”
“哈哈哈……”胡宗宪笑起来道:“果然是文士风流啊,什么时候都从容不迫。”说着动情道:“你郑开阳博学无边,文武双全,乃我见过最卓越的军事大家,却屈居我帐下八年,虽说我以友待你,但还是太委屈你了。”
郑先生正色道:“东翁哪里的话,若曾区区布衣,譬如草芥,却有幸为抗倭大业出谋划策,此生无憾,又何谈委屈?”
“你洒脱,我却不能装傻,你我宾主一场,今曰缘尽,我要为你以后做打算啊。”
郑先生一愣道:“缘尽?您进京掌兵部,不更需要有人出谋划策吗?”
胡宗宪摇头道:“用不着了,这些我年身心俱疲,人都快垮了。”说着低声道:“一到徽州老家,我就上本养病,歇息两年再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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