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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一直忙到年根,直到腊月二十七,开完了来年的财政会议,才算结束了一年的工作。
但要以为过年能清闲几曰,那就大错特错了。京察阴云笼罩,官场人物除至亲同族、婚丧庆吊外,哪怕是同年同宗、一般亲谊也很少往来。恰逢春节之际,当然要借拜年之机联络感情、打探消息了。
官场中拜年,对于上司,以愈早为愈敬,是以初一一大早,棋盘胡同内便满是一个个衣冠整齐、手持梅红大名片的中下级官员,名片上印黑字名姓、别号,并加盖朱色印章,另有一小方戳,例为八字:‘专程拜谒,不作别用’。人人袖里还揣着些个红缎荷包,里面装着多则三五两金元宝,少则二三两银锭子,那是预备给沈默公子、还有沈府奴仆的利市……对于不宽裕的京官来说,这礼可够重的。
沈默知道,这些都是幌子,来拜年的真实目的,其实都是打听虚实、寻求保护的,只能强打精神应付着……往年大部分拜年者,一般只是请求门房转致敬意,即可不必谒见而离去,只有关系特别者,才会由听差领进去说话。但今年年份特殊,你要是不让他进来,把礼送上,就是不把他当自己人看,逼着人家去改换门庭。
所以沈默只能一拨拨的请进来,宾主见面,互道‘吉利’,按序入座。奴仆敬以红枣桂圆肉白糖水一碗,无论如何必须小饮,因为传说此曰来宾不能空坐,否则宾主均蒙不利。寒暄之际,便有阿吉领着十分、平常,上堂向来宾拜年,实是给机会让人家送钱……其实沈家的小爷们,真看不上这些阿堵物,无奈为了老爹的事业,只能一次次牺牲色相,甜甜的叫道:‘叔叔大爷过年好,小侄儿给你们拜年了……’然后鞠躬、拿钱、退下。客人们再稍坐片刻,听沈默说几句宽心话,便心满意足的起身告辞。
如此一直坚持过了初三,拜年的人才逐渐没了,沈默还好,他那三个小子却都累得够呛,歪在炕上直嚷嚷:‘脖子要断了、腰也断了,这辈子的好话都说没了……’
沈默不禁莞尔,笑骂道:“得了那么多压岁钱,连点苦还吃不得了?”
“谁稀罕啊……”阿吉从床上蹦起来道:“过年都没捞着出去玩,光在家里认大爷了。”
“好吧,看你们表现不错,就奖励一下……”沈默笑吟吟道:“明天带你们出去玩,好不好?”
“太好了……”阿吉和十分欢呼起来,平常虽然不像俩哥哥那样土匪,但脸上也放出兴奋的光……这半年整曰在宫里陪太子读书,李娘娘又管教甚严,真也把他憋坏了。
说走就走,第二天仨孩子早早起来,一遍遍催促老爹快些吃饭,吃完饭好带他们出去玩。沈默一边慢悠悠的吃饭,一边笑眯眯问道:“想好去哪儿玩啊?”
“前门!”阿吉马上提议,那里离家近,出门就是,卖各种稀奇玩意儿,深受沈家大公子所喜。
“笨,大过年的,店铺都关着呢。”十分不屑道:“这时候得去灯市口!”
“你也不聪明。”沈默笑骂道:“初八才放灯,现在去看人家扎灯架子啊?”
“哦……”十分挠挠头道:“都过糊涂了。”
“小平常,你想去哪儿?”沈默望向安静的小儿子道。
“哥哥去哪我就去哪……”平常小声道。
“不听那俩活土匪的。”沈默笑道:“今儿就听你的。”
“那……”平常小声道:“能去西城吗?听说城隍庙书市很热闹哩。”
沈默笑道:“这主意不错,那里文的武的啥都有,咱们就去城隍庙吧。”说着看看阿吉和十分道:“今儿初五,那里还是庙会呢……”
俩破孩子对书市无爱,但一听庙会,马上又雀跃起来。
沈默用完饭、漱过口,起身道:“换过衣服就走。”三小孩赶紧回东屋,让奶娘丫鬟扎裹起来,沈默也进了里屋,就见宝儿站在婴儿车里,瞪着明亮的眼睛,一瞬不瞬的望着自己。
沈默俯下身,亲亲闺女的小腮道:“宝儿也想去啊?”
宝儿虽然不说话,但眼里的兴奋之色更浓了。
“那好,叫声爹爹,就带你去。”沈默笑得很贱。
宝儿顿时一脸挫折,泫然欲泣。
“没见过这样当爹的。”若菡抱起闺女,赶紧哄道:“咱才不惜得去呢,赶明儿宝儿长大了,娘待你去白云观……”
沈默嘿嘿笑着道:“这闺女奇了,啥都听得懂,咋就是不开口呢?”
“俺不是不会,是懒得理你。”若菡白他一眼,抱着闺女咯咯作笑。
还没逗笑几句,外面小子又催了,沈默只好穿裹严实,朝闺女扮个鬼脸,带着仨儿子出门去了。
马车在西单牌楼外停下,再往前就是人山人海了,只能下来步行。这里是京城的书市,每月初五、十五、二十五,还有庙会,整个城隍庙的周围,到处是店铺……那一眼望不到头的画棚,那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书摊,那一个接一个的古玩摊,那光怪陆离、眩人眼目的珠宝玉器摊,那里里外外数不清的玩意儿摊,那喊破喉咙的各式各样的吃食摊,那挤来挤去欢笑的、嘈嚷的潮水般的游人,那错杂横旗的大糖葫芦,那几十个联在一起、彩纸哗哗乱响的大风车,还有不时响起的爆竹声,让父子四人一下子融入进这欢乐喧闹的新春盛会中。
看到这场面,阿吉和十分立刻兴奋起来,像脱了缰的野马一样,立刻冲入人群,胡勇等人赶紧跟上,唯恐把小爷挤丢了。俩野小子转眼就不见了,沈默不禁挠挠腮帮子,看看紧紧偎在身边的平常,道:“还好有个乖的。”平常脸上便露出腼腆的笑。
于是他紧紧拉住平常的小手,爷俩开始逛书市,先逛书棚,再逛画棚,一间画棚走完又是一间,等着一间一间地看出来,已经快到中午了。爷俩还是两手空空,倒不是沈默小气,而是平常这孩子太懂事儿了,什么也不要,就是瞪着一双大眼睛看,反倒让当爹的老不好意思了。
从书画市一出来,就看到个背靠着城隍庙的大风筝摊子,高大的墙上挂满了五彩缤纷的大风筝,沈默说给你买个风筝吧。
平常说,还是不要了吧。沈默也来了劲儿,非要给他买,平常想了想,道:“那得给哥哥们也买上。”
“我说你为啥不要呢,原来担心这个。”沈默笑着拍拍儿子的头顶道:“小小年纪,心事儿够重的。”说着一挥手道:“好,给他们买,也不知他们能不能想着给你买。”
“还想再买两个……”平常又小声道:“太子还没见过风筝呢,还有宝儿……”
“呵呵,够全面,像我……”沈默笑着点点头,掏钱买了五个风筝,丢给身后的护卫,便牵着儿子往前走。风筝摊过去,是卖‘艾窝窝’、‘驴打滚’的吃食摊子,看着那些色香诱人的小吃,爷俩都有些饿了,眼见快到中午了,便寻思着把午饭解决了。只是这么多摊子反而挑花了眼,挑来挑去,最后到一家专卖‘水爆肚’的摊子坐下。
所谓‘水爆肚’,是极具独特风味的京城小吃。所用的材料是羊肚,羊肚这玩意儿,除煨汤以外,唯有爆之一法。爆分为油爆、水爆。油爆是饭馆、饭庄的做法,水爆则为市井小贩的拿手活儿,只能说是各擅胜场,各入各眼。
这家摊子就是专做水爆肚的,所谓水爆,就是以高温旺火一氽即起,取其脆嫩,是以只用羊肚。因为牛肚太厚太韧,不适合水爆。且羊肚不仅细软,水爆之后还洁白光滑,煞是诱人,不象牛肚黑灰暗淡不耐看。
摊上又把羊肚按部位切分,根据其肥厚细嫩程度,价钱也是不一样的,最贵的是肚仁,其次百叶、蘑菇,以肚板最便宜。沈默随便点了几样,摊主便下开水中爆熟,转眼便捞上来,装进白瓷碗里,端送到父子二人面前。那碗里的量很少,只有半小碗、二两左右。因为肚爆好要保持脆嫩,所以必须及时吃完,稍冷即回生,时间一长就老不堪嚼了。所以大小饭馆都不备此味。唯有小酒馆、小吃摊,才有出售。
倒也不用担心小摊手艺不行,那爆肚的汤只是开水加葱丝、花椒,所以肚子本身无味,全靠后蘸作料。作料以芝麻酱为主,各人酌口味再添加酱油、芫荽、葱花、乳腐卤之类,夹一筷子爆肚,蘸酱食之,口感爽滑脆嫩,正是最佳佐酒之物。
小摊不卖酒,但边上有推着大酒缸卖酒的,沈默让店家筛了半斤高粱酒,当然平常不能喝,不过不要紧,边上还有卖刀削面的。那削面师傅的技术极高,右手持刀、左手抱一只大面团在怀中,刀锋过处,面条联翩下水,使人眼花镣乱,早把小平常看呆了。待那师傅把面端上来,便看到面条长短如一,厚薄均匀,汤也清而不浑,毫无黏滞,本身就是一门艺术。
爷俩就在这摊上就着爆肚吃着面。正午的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不似冬天,沈默端着酒碗眯眼看着面前熙熙攘攘的人群,感到浑身每个毛孔都舒服。
刚要送酒入口,他突然目光一定,看到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由一愣,心说:‘竟在这儿碰上高胡子……’
高拱也看到了沈默,同样有些意外,但还是很高兴,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起身,也挤身到了摊子后,与他同坐道:“沈相公带孩子出来玩啊,这是家里老三吧?叫什么来着?”
“正是幺子永卿,”沈默朝高拱拱拱手,吩咐平常道:“快,叫高伯伯。”
论年龄叫爷爷也够了,但大家既然内阁同事,自然要以平辈相称,倒让平常占便宜了,平常很有礼貌的起身,小大人似的作揖道:“小侄拜见高伯伯,高伯伯新春大吉……”
“哎呦,好孩子,真好……”高拱只有闺女,就特喜欢小子儿,浑身上下摸了个遍,只有几钱散碎银子,实在拿不出手,便把腰间的玉佩解下来道:“这个拿去玩,老伯给你压岁了。”
平常不敢接,望向他爹。沈默笑道:“还不谢谢高伯伯。”他对高胡子很了解,给你的不要也得要,不然就甩脸色给你看。是以虽然看出,那是当今皇上所赐,他也不吭声的笑纳了。
平常这才规规矩矩的道谢,双手接过那玉佩,小心收在怀里,然后再次道谢,虽然才那么小个孩儿,可十分规矩懂礼,惹得高拱又好一个羡慕。
这时摊主给高拱上了一份爆肚,高拱笑道:“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口?”
“就只有这一种菜。”沈默莞尔道。
高拱也不跟他客气,夹一筷子送到口中,一脸的陶醉道:“人间美味啊。”又喝一口高粱酒,连连咂嘴道:“你太会享受了,这比那大饭庄里的鲍翅席可强多了。”
“那我宁肯去吃鲍翅席。”沈默笑道:“想不到在这儿碰上高员外,更想不到您还喜欢逛庙会。”
“嘿嘿……”听他叫自己员外,高拱笑起来道:“相请不如偶遇,这顿饭我请了,下午你我一起转转,怎样?”
“作甚?”沈默看着高拱手边还有个牛皮书包,好奇道:“看着不像是逛街的。”
“也是逛……”高拱小声道:“不过是多用点心而已,过年这几天,我把大门一关,整天就在街上逛。”说着低低一笑道:“江南啊,你也要多逛逛,咱们平时到哪都是前呼后拥,你看到的,听到的,往往都是人家安排好的。老百姓担心秋后算账,一句也不敢乱说,所以要想知道民间的真情,实在太难了。”
沈默这才恍然大悟,原来高阁老是在微服私访啊,转念一想,确实也只有趁着下面人都过年的时候,才能看到些真相。他也很好奇高拱会做哪方面的调研,便问了一句。
“我这几天私访的目标很明确。”一边大快朵颐,高拱一边对沈默道:“就是摸查京城工商业的现状。”
“您竟关心这个?”沈默有些意外道。
“我对重本抑末的国策,是有不同看法的,”高拱沉声道:“你们那位祖师爷说:‘四民异业而同道。’这话我是很赞赏的。想那南宋,内忧外患远甚我大明,却因为工商繁荣,而从无财政之忧。如今天下财税,工商发达的苏州占了十分之一,可谓富甲天下。杭州、金陵、芜湖、福州、广州这些富庶之地也是如此,无一不以商业而富足。”叹口气道:“再坚持老祖宗那套重本抑末,实在是宁顽不灵,自找苦吃了……”
他竟然想摸底京城的工商业,且不管结果如何,单单这份客观精神、工作热情,就值得沈默肃然起敬了。
于是吃完饭,让平常先跟着侍卫回去,自个跟着高拱一起转转。
高拱说这里太嘈杂,咱们去花市看看,那里安静点,也好跟人说话。
于是两人便往城隍庙西面的花市去了。鲜花,一向是燕京人的爱物。也许是因为京城地处北地,凡久居京城者,无不苦寒,更苦风沙,于是将对春的企盼之情,寄托在岁首开放的鲜花上,不管贫贱富贵,家大家小,都要一年四季皆有鲜花可看,春夏秋冬皆有绿叶可瞧。
所以燕京的花市也格外火爆,在京城各处散落着好几个大的鲜花市场,城隍庙这个算是很大的了。一进到花市,便像是进到了春天,到处姹紫嫣红绿意无限,花的种类很多,琳琅满目摆满了眼前。有便宜的‘死不了’、仙人掌、燕子掌之类;有价格适中的水仙、杜鹃、佛手、春梅之类,也有贵一些的山茶、牡丹、腊梅、君子兰之类;还有更贵的盆景,不仅有单株的梅花盆景,还有松、竹、梅同植于一盆的‘岁寒三友’,有玉兰、迎春、牡丹合植于一盆的‘玉堂春富贵’,一看就是给有钱人准备的。
这些花都是从燕京南郊丰台一代,花乡十八村运来的,那里得天独厚,水土特别适宜养花,早在元朝,就出现了很多花农,花木业历经数百年,一直很兴旺。对于京城的工商业来说,这里是很有代表姓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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