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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大山,便是对墨家的最好注释,天人合一。”秦孝公终于找到了感受。
玄奇却在四面张望,低声道:“再向前,你就不能说话了。我来应对。”
秦孝公点点头,退到玄奇身后,“偏是墨家有这些讲究,身居天堑,竟也如此用心。”
玄奇笑道:“我的国君,天下欲生灭墨家者,可是大有人在啊。”
“就是楚国、魏国嘛。莫非还有?”
“你不算一个么?”
孝公大笑,玄奇“嘘”了一声道:“看前边,那是第一道关,黑卡。”
一座突兀的山岩凌空伸出,犹如山体长出了巨大的胳膊一般,高高悬罩在栈道前方,几乎与对面山体的绝壁相连成空中石桥。山岩成奇特的青黑色,凌空伸出的部分竟然光秃秃寸草不生,裸露的岩石在幽暗的峡谷森森然隐隐有光,显得怪异非常。秦孝公惊讶端详间,一支响箭呼啸着从岩石胳膊的根部斜斜的飞向天空,在一线蓝天中劲直而上,后面拖着一股青烟,煞是好看。
“好功夫!”秦孝公不禁轻声赞叹。
玄奇摆摆手低声道:“跟我走,别说话。”便踏着栈道轻松前行,竟是如履平地一般。孝公走这样的栈道远不如玄奇熟练,踩得脚下木板嘎吱嘎吱直响。两人弯过一道突出的山体,进入一片凹陷山体时,再看那青黑色的凌空巨石,竟似悬在头顶一般。玄奇脚下轻轻一跺,示意孝公停步。
“何为一?”凌空巨石中传来深厚缓慢的话音。
玄奇右臂划一个大圆,悠然答道:“一为圆。一中同长也。”
“何为二?”
玄奇双手大交叉平伸,“两物相异,为二。”
“两物相异,何能一道?”
玄奇双臂并拢前伸,“相异不相左,是为一道。”
凌空巨石中伸出一面飘带般的长长小白旗,左右摆动,“黑卡,过——”
玄奇又轻轻一跺脚,孝公便移动脚步。刚刚穿过凌空飞架的巨石,孝公便听见身后又是一声尖啸,一支响箭拖着一股黄烟飞上天空,却不知又是何种信号?孝公回头想看看巨石中的暗哨位置,却发现凌空巨石上横刻着四个大字——非攻乐土!奇怪,这字如何刻在里面?仔细一想,恍然大悟,外面进山之人只能看到山水自然,只有出山的墨家弟子和经过认可验证的友人,才能在荒绝恐怖中看到人的标记,给冷清孤独的旅途留下一抹温暖。思想间已经转过一道山湾,一道瀑布匹练般从对面绝壁穿空直下,飞珠溅玉,隐隐轰鸣,分外壮美。
孝公伸手指指瀑布,又指指嘴巴,比比划划做惊叹状,如哑语一般。
玄奇大笑,“可以说话了!你还真听话呢。”
秦孝公凝视瀑布,“多美啊。墨家苦行,却尽享山水之精华,也是大乐了。”
玄奇扶住他肩膀笑道,“好么?不做国君了,我们做隐士如何?”
孝公拍拍她的手,“好啊,等秦国强大了,只要我还活着,一定找座大山。”
“别骗我了。秦国强大了,你又想统一天下呢,能想到我?”
孝公大笑,“那真是欲壑难填了。”又感慨一叹,“不过小妹,也许真有那么一天的。我倒不想做尽天下大事,我只想秦国在我手里强大起来。”
“我的国君,我知道。”玄奇亲昵的将头伏在孝公胸前指指点点,“那时侯如果我也活着,我一定会去找你,将你偷走。宫中会大吃一惊,呀!没有国君了!”玄奇绘声绘色,两人快乐的大笑起来。
说话间,俩人在栈道继续前行。山体岩石不知从何处开始竟然全部变成了白色,奇绝险峻,栈道在峭壁间宛如细线。正行间但见一柱白岩冲天而立,依稀便是一口刺天长剑。这支“长剑”在山腰凭空生出,在高空鸟瞰栈道,显然是控制栈道的绝佳制高点。白岩剑尖,一物似石,带着哨音劲射而上!又有一物似流星赶月般后发先至,直击前面一物,两物相击,一声大响,山鸣谷应间,一团红烟淡淡散开,宛如开在蓝天上的一朵花儿。
秦孝公似乎忘记了身处险境,看得惊叹不已,玄奇跺脚,他才静了下来。
“二人入园,欲窃桃李乎?”声音仿佛从云端飞来,飘渺而清晰。
玄奇向天遥遥拱手,“二人同来,去天之恶。”
“天,何所恶?”
玄奇短剑前伸,“天恶不义,天正不义。”
“顺天之意何为?”
玄奇双手做环抱状:“兼爱非攻。”
玄奇话音落点,遥见白岩顶尖伸出一面黑色小旗向山中一荡:“白卡,过——”
脚步匆匆,二人走得三里之遥,便见白岩褪成了灰色山石,栈道也走到了尽头。接下来是一条羊肠小道伸向前面的山腰。孝公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前面还有黄卡红卡么?”玄奇咯咯笑道:“没有了。翻过这个山头,你就能看见总院了。”孝公揶揄笑道:“老墨子真是古怪,拿墨家经书做暗语,打定主意不和外人交往?”玄奇笑道:“站着说话不腰疼。这也是逼出来的。墨家树敌甚多,且都是以国为敌。各国斥候收买游侠,经常费尽心机要打进墨家,防备不严,墨家焉能长期生存?这暗语非但全是墨家经典,而且三天一换。不精通《墨子》,寸步难行,栈道上到处都有截杀机关。等闲一支大军也攻不进来呢。”
孝公喟然一叹,“老墨子威加诸侯,可谓天下学霸矣!”
玄奇笑道:“也许这就是强者本色。人强则骄,国强则霸,学强则横。老孟子骂遍天下,还不是自恃显学?你将来也一样,秦国强了,你不霸道?”
孝公笑了,“霸道?但愿来得及。”
“你,不怕么?”玄奇明亮的眼睛盯着秦孝公。
“怕甚?”孝公惊讶。
“翻过山就到总院了。墨家素来讲究诛暴不问心,此去实在吉凶难料……”
孝公坦然笑道:“小妹,你比我更危险。带我进山,你已经是墨家叛逆,我更担心你有不测之祸呢。”
“大哥!”玄奇脱口而出,猛然抱住孝公,“我不怕。能和你生死与共,此生足矣。”
孝公揽着玄奇颤抖的肩膀,眼前浮现出那个多雪三月五玄庄门外的誓言,轻声念道:“不移,不易,不离,不弃。”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玄奇一脸满足的笑容。
峡谷中渐渐幽暗。俩人快步走出羊肠小道时,眼前却豁然开朗——四面奇峰夹着一片绿森森的谷地,夕阳正挂在西边山尖,山峰林海一片金黄。正北面最大山峰的半山腰处,遥遥可见一片金碧辉煌的屋顶巍然矗立,满山绿树中露出断断续续的灰色石墙。一座箭楼伫立在灰墙南段,虽然比不上城池箭楼的规模,但建在这荒绝险峻的大山之中,却显得分外雄峻。
突然,一声凄厉的长嚎响彻山谷,似哭非哭,充满绝望与愤怒。二人同时一惊,疾步冲上高处山头,举目四顾,不禁失色——只见箭楼外的一片空地上,一个黑衣大汉被粗壮的铁索拴在一块大石柱上,手中握一柄铁耒在挖地。石柱旁边,一只穿着红褂子的大黑猴子拿着一支长长的藤条,不断抽打黑衣壮汉。黑大汉不顾抽打,只是拄着铁耒遥望山外,不断的凄厉长嚎!
“堂堂墨家,如何这般惨无人道?”秦孝公面色阴沉。
玄奇惊讶道:“难道有了叛逆不成?别急,等他们回去了再走。”
城堡前一阵人声喧闹,一群黑衣白衣的墨家弟子肩扛手提着铁耒、铁铲、大锯,从东边山道上走下。另一群少年男女则挎着竹蓝,拿着药锄,从西边山道上走下。将近城堡箭楼,东边弟子中有人高喊:“谁唱支歌儿消消乏了?”
“大师兄,禽滑厘!唱——”西边的少年弟子们雀跃欢呼起来。
只听人群中一人高声笑道:“还是,邓陵子唱吧。”
“不!两个师兄都要唱——!”少年弟子们笑着叫着。
“唱吧,平日里难得听到两位歌声,让小弟妹们高兴高兴吧。”东边有个浑厚的声音为少年子弟帮阵,引来一片欢呼。
只听一声咳嗽,浑厚悠长的歌声便响彻山谷:
立德立言须立身
生逢乱世要正心
刀兵四起说利害
人欲横流莫沉沦
一片和声在山谷中回荡,“人欲横流莫沉沦,莫沉沦……”
又有苍凉激越的歌声接唱道:
生民苦兮——
人世忧患何太急
饥者不得食兮
寒者不得衣
乱者不得治兮
劳者不得息
征夫无家园兮
妻儿失暖席
鳏寡无所依兮
道边人悲啼
念我生民苦兮
义士舞干戚
悲怆激越的童声唱和着,“念我生民苦兮,义士舞干戚……”悠悠歌声,飘向深邃无垠的大山林海,与隐隐林涛溶成一体,仿佛天地都在呜咽悲戚。
“这是,墨家的《忧患歌》?”秦孝公泪光莹然。
玄奇默默点头,一声沉重的叹息,“这《忧患歌》,平日里是不许唱的。”
突然,凄厉的长嚎又一次划破山谷,在《忧患歌》悲凉的余音中显得怪诞恐怖。黑衣壮汉向墨家弟子弟群手舞足蹈比比划划,却是无人理会。弟子们却也顿时没有了欢歌笑语,默默的走进了箭楼下的门洞。红褂猴子也蹦蹦跳跳的解开铁索,用藤条赶着黑衣大汉走进了城堡。
玄奇看看孝公,眼中闪出一片关切,低声道:“走吧。”
秦孝公微笑,“这儿是你的家,不用怕,走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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