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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文听得仔细,遥遥拱手:“怨声载道者,可是冯驩?”弹剑者淡淡道:“怨声不隐,正是冯驩也。”田文笑道:“从此刻起,先生便是我门下舍人,总掌府事。”转身便吩咐家老:“即刻给先生配备骏马高车,一等俸。”家老答应着疾步去了。冯驩却是愣怔良久,方才默默的深深一躬。出得庭院,随行一个门客幽幽笑道:“一个酸布衣呻吟两声,便有了高车一等俸,公子何以服人?”田文一阵大笑:“你也如此呻吟两声我听,自然一视同仁!”门客顿时红着脸不再多说了。
就是这个冯驩,一掌事便做了一件令田文刮目相看的大事。
那时侯,天下除了秦国彻底废除了分封制,其余六大战国还都程度不同的保留着封地制。齐国对贵族与功臣的封地素有宽厚之名,田婴便领有封地二百里。田婴家族与中原战国的大家族一样,也是内部分封:父亲将自己所领的二百里封地,分给嫡长子田彤五十里,庶出子田文四十里,由他们自己掌管封地的民治赋税。田文洒脱不羁,素来不屑于钱财算计,便派冯驩代他视察封地民治并清理所欠赋税。十日之后,一个门客飞骑回报:冯驩不听随行门客劝阻,竟将赋税债券一把火烧了!更大胆的是,也把封邑大夫当场杀了!田文大惊,这烧债券还则罢了,封邑大夫可是国府直派的官吏,如何便轻易杀得?他无暇多想,立即飞马赶到封地,迎接他的却是万千民众的夹道欢呼,“万岁!”之声竟是铺天盖地!
田文查实:封邑大夫非但剋扣赋税,假造债券,而且苛虐治民,确实罪有应得。虽则如此,他自己一个白身公子也无权先斩后奏,更何况冯驩一个布衣门客? 冯驩却很是坦然:“杀掉一个酷吏,少收千石赋税,却得狡兔三窟,公子不以为然么?”“狡兔三窟?”田文感到惊讶。
“狡兔之窟,性命根基也。”冯驩的眼中闪射着狡黠的光芒:“天下大争,齐国多事。自此以后,公子回到封地,便可得民死力,岂非一个永久洞窟?”
田文恍然大笑,非但一力承担了“私杀吏员”的罪名,且对冯驩更是器重异常。否则,这次白身担大任,冯驩如何能做他的行动总管?当然,父亲寥寥数语,也明白的告诉他:国王也完全知晓他的门客力量,而且正是要利用这种力量的布衣身份,以使国王与国府隐身到幕后周旋,你田文孺子白身,千万不要掉以轻心!按此推测,国王对事件的每一步进展肯定也都清楚,只是不出面罢了。既然如此,却为何要在他还没有接触苏秦一行,事情还没有任何眉目时召见他?“君心似海,猜不透也。”田文苦笑着摇摇头。“来者可是公子文?”一个轻柔清亮的声音拦在了对面。
田文抬头一看,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了王宫最深处的碧玉池。奇也!轺车不得进宫,如何我的轺车能进到这里来?匆促间田文顾不得细想,恭谨一礼:“正是田文,奉诏晋见。”
“公子随我来。”绿纱长裙摇曳着身段隐没在灯影之中。
对这些女官,田文可是不敢怠慢,一言不发的跟着走便是。近年来,老国王性情大变,身边内侍、护卫、文吏竟然全部换成了清一色女子,从妙龄少女到白发老妇,王宫女子竟然多达数百!如果是魏惠王如此,天下任谁也不会感到奇怪,魏罂本来就是个浮华纨绔子弟嘛。可齐威王田因齐却是天下有名的正干君主,不近女色厌恶奢靡勤于政事宵衣旰食,惩治贪吏的酷烈壮举曾经使天下为之变色!如此一个英名四播的君主,晚年却隐身于深深宫闱,沉溺于裙带海洋,当真是不可思议。然而,更不可思议的是,他的威慑光芒却并未因此而丝毫减弱!本性桀骜不驯的田文,惟独对老国王敬佩有加,常感到以自己的阅历与智慧尚远远不能看清这座云遮雾障的高山。碧玉池实际上是一个一百余亩地的大湖,湖边草地树林,湖中岛屿相望。一到暮色,座座岛屿的亭台上便有风灯点起,在碧波荡漾的水面上恰似一座座仙山。田文没有来过碧玉池,可知道这是老国王晚年开凿的大湖,一建成便钉在了这里,再也不去其他宫殿,更不去临淄外的那几座行宫。从湖边向里走,先过了一片草地,再过了一片竹林,又过了一片森森松林,田文便看见了一片隐隐灯火,渐行渐近,灯火也大亮起来。在看见灯光一片的时候,领路的女官将他“交接”给了另一个白纱长裙的女官,脚下也变成了白玉铺就的大道,一座城堡式的宫殿被遍体灯火照得一片通明,背后却是一座黑黝黝的大山!田文不禁大为惊讶,临淄地处海滨平原,哪里来如此一座大山?仔细一想,却是恍然——这座大山定然是开凿大湖的泥土堆积而成,山下城堡也定然是依山而建,山外依然是王家园囿。恍如仙境的灿烂城堡外,竟看不见一个护卫甲士,也没有任何弦歌之声,寂静得就象天上的洞府。
走进城门,田文又被“交接”给一个红纱长裙的女官。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田文也始终没有看见一个卫士。大约一顿饭的辰光,田文随女官来到一片竹林前,穿过竹林,一座很是普通的青砖大屋矗立在面前。趁着女官又在“交接”的时刻,田文稍稍打量了一番,这座青砖大屋的墙体完全是一丈见方的巨大石板拼砌而成,房高三丈有余,很可能是两层石楼。一丈之下,看不见一个窗户,只有接近屋顶的部分有三个方洞。进得大屋门厅,迎面一阵暖气烘烘扑来,与外面的萧瑟寒凉顿然两重天地。过得门厅,竟是一座巨大的影壁,影壁后竟然还有一片不大不小的天井庭院!庭院中花木葱茏,飘出的香气直如春日的郊野般清新。穿过天井庭院,便进入了一间明亮宽敞的大厅,大红地毡,帐幔四垂,竟是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请公子入座,稍侯片刻。”紫衣女官飘然捧来一盏热茶,便又飘然去了。一盏热茶堪堪饮完,田文额头已经渗出了细细的汗珠。他喜欢粗豪的生活,一旦进入这细巧豪华的深宫重地,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突然,他听见帐幔上方有一种奇特的轧轧之声,仿佛城堡在放吊桥一般。田文目力耳力都很敏锐,立即判断出这是楼上放下的一种天车,随着轧轧声止息,天车显然已经落地了。田文心中清楚,却只是肃然端坐,目不四顾的品茶。“禀报我王,公子文奉命来到。”紫衣女官不知何时飘了出来,站在田文身旁。田文连忙站起,对着帐幔后深深一躬:“田文参见我王——!”
“田文么?入座便了。”帐幔后传来那个熟悉的苍老沙哑的声音:“苏秦将至,樗里疾未去,你当进入直面周旋也,可有难处?”听到这威严中不失关切的天音,田文心中一动,几乎就要说出自己的难处,但还是生生忍住,高声答道:“为国效力,田文自当冒死犯难!”“赤心报国,孺子可教,田氏有后也。”苍老沙哑的声音喟然赞叹,片刻喘息后缓缓道:“本王特诏:田文立为田氏世子,以本王特使之身与苏秦等斡旋,建功后另行封赏爵位。”
“田文谢过我王——!”
“田文啊,记住八个字:不卑不亢,不罪强梁。非如此,不保齐国。”
“田文谨记我王教诲。”
“一个月内,你可随时进见。好了,去吧。”
田文还没有来得及拜辞,那轧轧声就升上了高处。田文尚在愣怔,帐幔后飘然出来一个紫衣玉冠的中年女官,双手捧着一个小小玉匣:“公子,这是齐王的令箭、虎符,一月后缴回。请收好了。”田文对着玉匣深深一拜,接过来抱在怀中。出得宫门,一辆轺车已经候在白玉大道,一名女官请田文上车。片刻之间,轺车便辚辚驶出王宫。田文下车,便换乘自己的轺车飞驰而去了。回到府中,田文还是在梦中一般,几乎不能相信这梦寐以求的尊贵就如此这般的如愿以尝了?苏秦将到,田文最感尴尬的就是自己的身份。魏无忌、赵胜、黄歇三人,都是名副其实的王室公子,另加特使衔,代表三国自然是名正言顺。就连燕国荆燕,也是副使头衔。可是自己却只是一个白身公子,而且还不是正宗世子,徒有一个公子名义罢了。如此身份,如何与燕国武信君、五国上卿苏秦与三国公子特使会谈大事?邦国交往,自古以来便是身份对等者的谈判,自己矮了一大截,岂不尴尬难堪?田文没有更大的奢求,只想有个王室特使职分,事情便顺理成章了。他也想过,若老国王始终“忘记”此事,那便意味着马上要换人与苏秦周旋了。迫在眉睫了还是没换,便当不会忽略这个关键环节。突然召见,他也曾想过可能会解决这个难题,但他还是没有料到这位老国王出手竟是如此大器——世子、特使、令箭、虎符,一举便将田文变成了齐国的实力贵胄!
世子是根基地位,是最根本的身份。在春秋之前,天子与诸侯国君的嫡长子才称为“世子”。有世子身份,才有继承王位、君位与财产的权力。入得战国,天子与诸侯国君的“世子”都升了格,称为“太子”。于是,“世子”便成了贵胄继承人的称谓。田婴家族是王室支脉,爵位是靖郭君,又是开府丞相,其继承者自然便是“世子”。贵胄权臣确立世子如同国君确立太子一样,历来有“立嫡立长”与“立贤立能”两种主张。在凝滞平静的年月,立嫡立长自然是难以动摇的法统。但在战国大争之世,立贤立能却成为主流呼声。虽则如此,立嫡立长还是优先,除非嫡长不贤不肖,立贤立能还是不能理所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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