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稷下学宫的士子们大觉尴尬,没有一个人说话,偌大的论战堂竟是静得唯闻喘息之声。
倏忽之间,千里驹鲁仲连声名鹊起,稷下学宫各家大师争相延揽。可鲁仲连心志奇伟,竟是要先到墨家总院修习,而后再入稷下学宫。徐劫感慨万端,便将鲁仲连送到了墨家总院做院外弟子,叮嘱他两年之后一定回稷下学宫,自己回到了齐国。一到即墨,却不想田巴已经在徐庄等候多日。田巴对老徐劫说:“鲁仲连乃天上飞兔,岂至千里驹也。田巴愿与先生隐居即墨,修习学问,终身不复空谈。”老徐劫不能推脱,便与田巴做了临庄挚友,时相酬酢切磋,倒甚是相投。只是那徐劫多次请田巴给弟子们讲书,田巴都只是一句回绝:“不敢食言自肥,诒笑天下也。”竟是当真的终生不谈学问了。
这一番故事,竟听得苏代嗟呀感叹不止,见孟尝君嘎然打住,不禁便急迫问道:“后来呢?鲁仲连呢?鲁大杠呢?还有那个杠姐儿呢?快说了!”孟尝君哈哈大笑:“看看了,比我还着急。鲁仲连么,我正要对你提说,他做的事可是与你这个上卿有关了。至于鲁大杠与杠姐儿如何,左右你要与鲁仲连相识,自己去问了。”苏代一听,便知鲁仲连必是为齐国秘密奔走,心下不禁便是一阵感慨,竟是意犹未尽的赞叹一声:“天道昭彰也!齐国出此纵横名士,却是羞杀稷下清谈士子了。”孟尝君笑笑,便将他与鲁仲连的计议说了一番,叮嘱苏代来春出使时多多留意。苏代听得仔细,也连连点头,末了却是沉吟不语。孟尝君疑惑道:“三弟信不得鲁仲连么?”苏代一笑:“哪里话来?我是在推测,鲁仲连必是另一条路子,与我这邦交斡旋却是相得益彰。”孟尝君笑道:“噢?如何另一条路子了?”苏代便将自己的预料说了一遍,孟尝君竟是良久沉默,末了叹息一声道:“也好啊,有个为国忧患的风尘名士,我等也免来日葬身鱼腹了,”大饮一爵,竟噔的撂下铜爵,爬在案上大睡了。
苏代怅然一叹,向帐后侍女招招手示意扶走孟尝君,便自己起身踽踽去了。
五、两使入秦皆惶惶
节气刚到“义气至”,齐湣王便下诏苏代立即出使秦国。
出使秦国是窝冬时的谋划,苏代自然在心。他原本想在清明之后西行,届时冰开雪消,一则路上快捷,二则也与使节三月春行习俗相合,不使秦国感到突兀。苏代没有想到齐湣王比他更急,竟是立催上路。齐国三十节令,纵是清明节气,也比中原的清明早了十多日,这“义气至”头上,实际还在二月初旬,正是春寒料峭路面冰封原野皑皑的时分,甭说使节,连商旅也都极是稀少。然则齐湣王的脾性是不容违拗的,没奈何,苏代也只有上路了。
虽然走得早,路上却走得慢,一是快不了,二是不想快。苏代很清楚,邦交斡旋的奥妙全在于自然得体,尤其是探察对方动向,更要不着痕迹。在春寒之际急吼吼入秦,却只说些见机而作的话,十有八九是要难堪的。而邦交失败了,朝野只会谴责他苏代,谁也不会去指责齐湣王而为他开脱。只要出了临淄,快慢便是自己的事,这也算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吧。于是,苏代一路缓缓西行,到得咸阳便已经是杨柳新枝的三月初了。
苏代第一个想见的,便是樗里疾,第一个要见的,也是樗里疾。其所以想先见樗里疾,是因为此人与苏秦张仪孟尝君都是交谊笃厚,对他苏代也算熟悉,说起话来方便自在,不象新贵丞相魏冄那般生硬。而这个樗里疾又恰恰是右丞相分掌秦国外事,邦交官署“行人”便由他统辖,但凡外国使节都必须先到这里交验文书、排定面君日期并安顿驿馆等级。如此这般,正合了苏代心意,一辆青铜轺车十名护卫骑士便辚辚隆隆的到了右丞相府。
秦国素来没有令人心烦的门吏关节,插有“齐国特使”车旗的马队刚一停稳,便有门吏大步迎来:“敢问特使高名上姓?可是即刻晋见丞相?”苏代车后书吏一报名一点头,门吏便快步走到门厅对着院内一声传呼:“齐国特使苏代请见丞相——!”便听呼声迭次传进,片刻间便有一名黑衣官员快步迎出,在车前一拱手道:“丞相行走不便,在下职司行人,恭迎特使。”苏代道一声“多谢”,便下了车带着一名书吏跟着这个行人进了府门。
“嘿嘿,上卿远来,老夫却是失礼了,请入座。”樗里疾显然老了,阳春已暖却还是一领翻毛皮袍,案旁一个木炭红亮的燎炉,黝黑的脸膛上已经有了一副花白的胡须,除了那双依旧明亮深邃的眼睛,乍一看去,似乎眼前便是一个胡人老酋长。
苏代便是深深一躬:“丞相老寒腿,孟尝君托苏代带来了一味海药,或许有用。”说罢一摆手,身后书吏便捧过一个两尺多高的铜匣,恭敬地放到樗里疾面前的大案上。苏代上前一摁铜匣顶端,“当啷!”一声,铜匣竟变成了四张铜片摊在了案上,一个细脖大肚的陶瓶便赫然立在了眼前。陶瓶肚上却画着三样完全不相干的物事:一条五色斑斓的怪蛇,一支外形似麦却又开着蓝色花儿的怪草,一只酱红色的怪异甲虫,三物蟠曲纠缠竟是分外夺目!
樗里疾打量笑道:“嘿嘿,孟尝君又来折腾老夫了,这几样怪物便是海药了?”
“老丞相,此乃海上渔人部族之秘药,叫大散寒。”苏代饶有兴致地指点着陶瓶画,“你看了:这种怪草叫蒒,产于大河入海处的孤岛,每年七月成熟,却不能立即采割,须得渔人扎帐守望,直到冬日枯干方能连根拔起。渔人叫这蒒草为‘禹余粮’,说是大禹治水时天寒地冻,将谷饼冻成了石块,人不能食,大禹命抛于河中以水化之,却不想经河水一泡,谷饼便筋韧可口,但咬一口,人便浑身热汗。大片饼渣随波漂流入海,被海浪激上小岛,便生出了这种蒒草。蒒草果实如麦粒,渔人又呼为‘自然谷’,热力奇佳,入药为驱寒神品也。”
“嘿嘿嘿,这条怪蛇呢?”樗里疾见苏代讲说得明白,也来了兴致。
“这是东瀛海蛇,色如火红,长在冰海极寒中游食,极难捕捉。渔人远舟入海,唯在冬日登荒无人烟之孤岛,方可偶然在海潮鱼群中捕得一两条而已。但有一蛇入舟,鱼船便温暖如春,渔人又称火海蛇。入药妙用无穷也!”
“嘿嘿,讲究如此之多了?这只带毛甲虫呢?”
苏代指点道:“这种甲虫叫射工虫,还有三个名字:射影、短狐、蜮。此虫生于吴越山溪阴湿处,性极阴寒,口成弓弩形,于丈余之外能以寒气射人。但中气射,人便生出热疮,急需大冰镇敷三日,否则无以救治。此三物各一,入兰陵果酒一坛,浸泡三冬,便成绝世大散寒。”
樗里疾不禁喟然一叹:“此等功夫,却是难为孟尝君了,老夫受之有愧也。”
“老丞相何出此言?”苏代笑道:“孟尝君附有一信,老丞相一看便知了。”
樗里疾打开泥封铜管,抽出一方白绢,却见几行淋漓大字赫然在目:
樗里子如晤:倏忽十年,念公如斯!昔年一知樗里子寒腿痼疾,便欲早成此药。奈何三物难得,又浸泡三冬,竟是耽延十年之久,以至樗里子老境唯艰,心下何安矣!苏子入秦,邦交大义却与你我交谊无涉,公但心知便了。
樗里疾揉揉眼睛笑道:“嘿嘿,此药神奇,却只怕是不好喝呢。”
苏代笑道:“此药有射工虫,便最是好喝。老丞相请看了。”说罢便从摊开的铜片上拿下一只镶嵌的陶杯,又拔下一支镶嵌的铜针,将陶杯口倾斜对准陶瓶大肚一黑点下,而后便用铜针向陶瓶大肚的黑点上只一刺,只见一股红亮的汁液便激射而出,顷刻半杯。苏代便迅速伸掌一拍陶瓶,红亮汁液便骤然断线了。苏代捧杯笑道:“此坛有射工之气,不可开封。每三日,饮半杯,丞相记住了。常人几杯便可散寒,丞相老寒腿,一坛之后若未痊愈,孟尝君当再为设法了。来,请丞相饮了此杯。”樗里疾悠然便是一叹:“此等天地神奇,一坛不可,便是老夫命该如此也。何敢当再为设法?来,老夫便饮了!”
正在此时,旁边的行人突然一步跨前:“禀报丞相:此药诡谲,容太医验过再饮不迟。”
樗里疾哈哈大笑:“不信孟尝君,天下信得何人也!”竟是举起陶杯便“吱!”的一声吸啜个一干二净,向苏代一亮杯底,“好!说公事了。行人先带书吏去勘验文书,上卿坐了。”
苏代入座拱手道:“苏代此次出使,原是两事:一则说一件人事,二则为齐秦旧盟新续。两事均非吃紧,便想先行与老丞相叙谈一番了。”樗里疾却飞快的眨了眨小眼睛,摆摆手笑道:“邦交规矩:使节无私语,叙谈个甚来?再说老夫这分掌行人,也只是个迎送而已,正事么,待老夫排定面君之期,你再说不迟了。”苏代原是机敏无双,见樗里疾不想多说,便悠然笑道:“如此也好,我便歇息两日,看看咸阳新气象了。噫?老丞相头上忒多汗水?”
说话之间,便见樗里疾额头大汗淋漓,黑脸涨红,连叫:“怪煞怪煞!如何这般燠热?搬开燎炉!”及至搬开案旁木炭火燎炉,樗里疾犹自喊热,竟将那领翻毛大皮袍也脱了,站起来嘿嘿笑道:“直娘贼,开春了就是不一样,热得好快。噫!不对也,这膝盖骨酸痒得甚怪……”苏代蓦然醒悟,惊喜笑叫:“大散寒!见效了?没错,老丞相大喜也!”樗里疾也明白过来,嘿嘿嘿只笑个不停:“直娘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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