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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径自举爵一饮而尽,淡淡漠漠地吃了起来。须贾便只捧着茶盅细细端详——面前这个布衣士子,除了短短上翘的胡须与略微胖起来的身板,显然便是当年的范雎;衣食有着而神色落寞,显然便是范雎逃入秦国后在市井谋生,依范雎之能,落魄市井岂能不落寞如斯?
士子一时吃罢,须贾便是悲天悯人地一笑:“范叔啊,十月之交,衣衫竟如此单薄,如何耐得秦国寒风?”转身便是一声,“来人,拿件丝棉长袍来。”须臾之间,便有一个随行出使的侍女捧来了一件红色丝绸面的大梁上好棉袍。须贾笑着下令:“替范叔穿上了。”侍女一怔,便皱着眉头煽了煽鼻端,不情愿地为范雎披上了棉袍。
须贾哈哈大笑:“如何啊范叔,这可是魏锦丝绵袍,当得十金也!”
“如此谢过了。”士子依旧是淡淡一笑,“来时见上大夫郁郁寡欢,莫非使秦不顺么?”
“小事一桩。“须贾呵呵一笑便皱起了粗大的眉头,“只是这丞相张禄难见得很,比当年田单还难侍候!范叔,你说老夫急也不急?”
士子微笑沉吟道:“我倒是与丞相府护军千长有交,只是……”
“好也!”须贾立即拍案笑道,“范叔,你还是做老夫随员,月俸十金!助我修好秦国,便是大功一件,老夫保你做个少庶子如何?”
“也好。”士子笑着起身,“便请上大夫随我去丞相府了。”
须贾高兴得大笑起来:“范叔可人也。来人!备车!丞相府!”竟是一声比一声高。
轺车片刻备好,士子一拱手道:“在下道熟,便来驾车如何?”须贾正在兴致勃勃,立即吩咐驭手改做骑士随车护卫,自己便笑呵呵登上了轺车。及至士子驾车出了驿馆上了长街,便见一队巡街官兵夹道拱手,并挥手喝令行人闪避,须贾便大是快意,寻思这范雎却是个强他命,但做随员,主官便顺当,今日一驾车这秦人便大敬魏使,当真匪夷所思也!
轺车驶到相府门前,竟没有进车马场停车,而是径直驶到了城堡般的巍峨门楼前,护卫军士竟是无一人前来呵斥阻拦。须贾正在一头冷汗,却见士子回头笑道:“上大夫下车稍等,我进去找人便是。”说罢下车便飘然进了丞相府,两排长矛甲士戳得竹竿一般笔直,竟没有一个人查问。须贾不禁大是惊讶,这范雎纵然识得千长,却如何竟有这般面子招摇进入丞相府而不受任何盘查?疑惑归疑惑,须贾还是按照吩咐下了轺车在门前徘徊等待。过得一时暮色降临,便见车马场轺车辚辚,冠带大臣络绎不绝地进了丞相府,从随风飘来的只言片语中,却听得是丞相宴请百官,须贾便不禁大是振奋,今日若能得入秦相盛宴,回到大梁岂非大大一番荣耀?
谁知在风中等候了半个时辰,竟还是不见范雎出来,须贾便有些不耐了。轻步走到门厅外一个游动的带剑头目旁,须贾谦恭拱手道:“敢请将军,能否将方才进去之人,他叫范雎,给我找出来?老夫先行谢过。”便将一个金币袋子塞了过去。
“范雎?却是何人?”带剑头目黑着脸推开了锵锵做响的皮袋,只硬邦邦一句。
“就是方才为我驾车者,进去找千长了,他是老夫随员。”
“大胆!”头目一声呵斥,“那是大秦丞相张禄!知道么?”
“如何如何?你,你再说一遍!”
“那是大秦国丞相!有眼无珠也。”头目鄙夷地骂了一句。
骤然之间,须贾只觉得浑身一阵冰凉,竟软软地倒在了大青砖地上。正在此时,门厅下走出一个文吏高声宣呼:“魏使须贾进见——!”抖做一团的须贾已经是恐惧已极,情不自禁地长跪在地惶急地向着灯火通明的丞相府叩头不止。带剑头目走过来猛然便是一声大喝:“爬进去!快!”须贾哭嚎一声:“丞相,须贾请罪了!”便边嚎哭边求饶,一条狗般匍匐爬行进了丞相府门厅。
在带剑甲士的呼喝中,须贾一路爬过三进院落,膝头已经渗出了丝丝鲜血,犹自惊恐地爬着叫着。爬到第四进正厅,却见厅中灯烛煌煌觥筹交错,居中高坐的玉冠华服者分明便是范雎!哭叫着的须贾一爬进大厅,厅中便是一阵轰然大笑。范雎叩了叩座案,厅中立即肃静下来。范雎悠然笑道:“何物入厅?报上名来了。”
“小臣,狗……上大夫须贾,原是丞相魏齐之官狗。”须贾带着哭声吭哧着,变调的语音与怪诞的贱称,顿使全场又一次哄然大笑。
“上大夫也?还是狗也?究是何物呵?”范雎微笑的嘴角抽搐着。
须贾狗状抬头:“狗!狗臣请罪……”
“请罪?狗有何罪也?”
“须贾狗有汤镬之罪,请流胡地与畜生为伍,任丞相生死!”
范雎笑道:“如此刑罚,尔究竟有几罪了?”
“拔须贾之狗发,不足以计狗罪。”
看着想笑不敢笑的官员们,范雎骤然正色道:“须贾,你有三大罪:疑忠忌才,撺掇魏齐陷害于我,罪之一也!魏齐酷刑加我,辱我于茅厕,你非但不止,且为帮凶,罪之二也!你鼓人入厕,尿溺我身,令人发指,罪之三也!你今何说?”
须贾瑟瑟发抖上牙打着下牙,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范雎沉重地叹息一声:“你须贾非但忌才贪功,且毫无大臣风骨,屡辱邦国使命。今日之事,你若能硬骨铮铮,堂堂正正为魏国斡旋,范雎尚可不计前仇,国事公办。谁料你贪生怕死,自取其辱到如此卑贱之地步,当真令范雎汗颜也!国有如此卑鄙无耻之徒当道,安得不灭不亡也!”
不管秦国官员们如何感喟,须贾只自顾叩头,长跪伏地狗一般抬头哭喊:“小臣狗唯求不死而已!而已!”
范雎鄙夷地一笑:“念你一饭一袍,我今便免你一死也。”
须贾顿时绽开了卑贱的笑脸:“小臣狗,谢丞相再生之恩!”
范雎大皱眉头,突然厉声道:“尔既自认狗臣,应有一罚!”
“认罚!小狗臣认罚!”须贾竟是自甘赎罪般高声应答。
范雎转身对一个侍立仆人吩咐几句,转身又道:“好,我便回你一食也。
过得片时,便见一侍女手捧黑托盘走进厅中,将一只粗大陶碗置于须贾头前地面。须贾一看,竟是一大碗碎草黑豆狗食马料!正自惊怔莫名,便有两名脸上烙印的鲸刑官奴走了过来,两边夹持住须贾,猛力便将他的头脸摁进了大陶碗。
众官大笑:“咥!快咥也!”
须贾连哭喊也没了声音,只呜咽哼唧着费力地吞着草料,两颊沾满了草屑豆渣,却又被强壮的官奴威逼着不得不伸出舌头舔干净了草屑豆渣。在满堂哄笑中,须贾麻木地吃着,终于舔干净了粗大的陶碗,喉头呼噜一声,便爬在了地上。
“须贾狗臣听着!”范雎冷冷地盯着直翻白眼的须贾,“秦国可以与魏国结盟修好,只是魏王须得立即将魏齐狗头献来。否则,大秦便与赵国结盟,两分魏国!”
“丞相,当真?”须贾竟陡然沙哑地笑了起来,“交出魏齐,秦魏修好?”
范雎冷笑道:“你不信了?”
“信信信!”须贾连连点头,“小狗臣也恨这只老狗,定要魏王交来老狗之头!”
范雎大袖一挥却径自去了。大厅中一片轰笑,仆役卫士们一齐围住了须贾喊道:“小狗臣,爬出去!快!”须贾竟是高兴得哈哈大笑,丝毫也不觉得难为情地飞快爬了出去。
回到驿馆,须贾立即下令随员整顿车马竟连夜出咸阳东去了。
一路上须贾高兴得飘起来一般。官场数十年,唯有两个人使他又恨又怕,一个便是当年自己的门客舍人范雎,一个便是丞相魏齐。范雎之才如同身边一支明亮的灯烛,处处照得他猥琐卑俗,须贾便既用他又整他。原以为整治范雎一时没了轻重,生生让魏齐给打死了。谁想这范雎竟死里逃生成了秦国丞相!爬进相府那一刻,须贾当真是以为自己死定了。不想范雎只轻轻惩罚自己吃了一碗草料便放过了自己,看来纵是结仇,也当与此等君子结仇了。你看范雎,要复仇还一条条数人罪状,眼见自己吃完了草料,脸上颜色都变了回头便走。假若是魏齐抑或老夫须贾,一定是脸不变色心不跳,如法炮制让他喝尿吃屎,玩弄够了再用细细的竹鞭文火慢炖地抽死他!看来啊,此等君子连复仇都脸红,这君子名士却有个甚做头了?说是羞辱仇人,却还给自己撂下了一个天大的恩情——迫使魏国交出魏齐!虽说魏齐擢升了自己,但目下却已经成了自己的绊脚石拦路虎,只有拿下这个老匹夫,自己才能做封君丞相。无奈这老匹夫凌厉霸道且整人最狠,若害他不成,便定是灭族之祸!不想正在自己整日算计之时,却出来范雎这一着,岂非天遂人愿也?如何不令须贾要从心底里大笑出来?世人原是一团糨糊,苛责君子而宽待小人。譬如这范雎吧,虽则只是对自己羞辱了一番,却必定在一班文士眼里,在史家笔下,要变成睚眦必报的刻薄人物了。又譬如老夫,纵然放过魏齐,做个君子又能如何?还不是被那些迂腐书生们横竖挑剔?何苦来哉!强如发狠整人痛快了?如今范雎放过了自己,天下便再也没有人能奈何自己了,若自己再亲自将魏齐人头送往秦国,秦王范雎对自己必是器重有加,岂非连魏王也要畏惧自己三分了?到那时,嘿嘿……须贾越想越是醉心,一路便只催随员们快马兼程赶路.
回到大梁,须贾没有依照惯例先见魏齐,而是破例地立即秘密晋见魏安釐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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