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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泽故做神秘地摇摇头:“但奉王命,只此一句。”嬴柱不禁又是一问:“吕不韦能驻离石,为何回不得咸阳?你我亲迎,礼数何其大也!”蔡泽肃然道:“老秦王口诏:吕不韦生死之功,两君代本王相机礼迎,不得怠慢。”末了一笑,“你我礼数还大么?”嬴柱略一思忖便道:“你只说何时北上!”蔡泽笑道:“安国君若无不便,今日正午如何?”嬴柱啪地一拍案:“国事当先,有何不便?一个时辰后便走!”“好!”蔡泽嘎嘎大笑,“老夫车马北阪等候。”起身一拱便去了。
三月十五,正是离石要塞开营的日子。
开营者,大军解除冬日坚壁而恢复防区巡查之谓也。这是秦国西北四郡(陇西、北地、上郡、九原)驻军的统一法度,其军中意义如同京师民治开春之时的启耕大典。每年从第一场大雪开始,冰天雪地的西北四郡驻军便进入了冬营之期。城堡要塞深沟高垒,村社庶民坚壁清野,除非紧急军情与密诏军务,大军不会开出营垒。来春三月,陇西山地与河西高原虽然依旧是极目无边的黄色天地,但昼夜鼓荡的浩浩春风已经使残雪消融河冰初解,漫山遍野的胡杨林脱也尽了枯黄的叶子从树干渗透出晶亮朦胧的绿来。再有半月一月,阴山草原与大漠深处的匈奴胡骑便可以展蹄南下劫掠中原了。正是这种天候之差,使毗邻北疆的秦赵燕三国有了一个共同的军制:三月中开营,厉兵秣马以备胡骑南下。
战国之世,秦国关隘要塞有四处最为要害,老秦人称为“驻军四塞”。其一函谷关,其二武关,其三离石,其四九原。而四塞之中真正驻扎精锐主力者,惟有函谷关与离石要塞。所谓精锐主力,一是兵种齐全骑步俱有,二是大型兵器配备整齐,三是久战沙场之师。此中根本因由,便在于防守之敌不同与地形不同。函谷关面对中原魏韩两大战国以及随时可能结成合纵的六国盟军,自然是重中之重。武关主要防楚且地处山隘,便只驻扎两万步卒。九原防守匈奴,便只驻扎三万轻装骑兵与五千攻弩兵。离石要塞正当河西高原中段,隔着峡谷大河与东北的晋阳遥遥相望,面对战国后期最强大的赵国,驻军便与函谷关等同:最精锐的三万铁骑、两万重甲步兵、五千军营工匠(工兵),各种大型兵器一应俱全。就实而论,函谷关是秦国东大门,离石要塞便是秦国事实上的北大门。两处主将也历来都是秦军名将。目下的函谷关守将是老将桓龁,离石守将是老将王陵。蒙武以前军主将之职被调任离石要塞副将,爵位相同却被看作升迁,原因便在于大军战将悉听统帅调遣,而重兵要塞之主将则要独当一面,是显然的方面统帅。
蒙武马队重新赶回离石要塞之日,正逢开营大操演,军营中杀声震天战马嘶鸣一片热气腾腾。蒙武立即进入中军幕府参见主将王陵,交接罢诸般军务,又低声对王陵说得一阵。左臂还挎着夹板的老将军只一挥手:“该去!东南步军营,不用我说你也认得出来。”
蒙武一拱手出了幕府,便匆匆来寻吕不韦大帐。
离开咸阳时,年轻的蒙武被破例宣召入宫。坐榻拥枕的秦昭王听他仔细讲述了接应公子异人的经过与百人马队一路死战的惨烈情形,不禁悚然动容。蒙武清楚地看到,老秦王雪白的头颅微微颤抖,喘息声粗重得如同风啸,一双白眉耸动的老眼晶亮地闪烁着泪光。良久默然,老秦王枯瘦如柴的大手拍着榻栏一字一顿道:“其一,异人暂居吕庄,不许回太子府归宗;其二,蒙武随带太医北上救治,一俟吕不韦伤愈,立即护送还都;其三,诸般事体皆以你名,不言王命。余事本王另做处置。”蒙武一时多有不明,却终是鼓着勇气只说了自己最上心的一件事:“公子与末将同年,南归后暂住末将处心神颇安。吕公未归,居于吕庄多有不便。末将之见,公子当回太子府先举认祖归宗之礼,侍奉父母膝下,以慰其颠沛之心。我王明察。”“蒙武差矣!”老秦王冷冷一笑,“情法同理,王子士子岂有二致?吕不韦破家舍生,老秦人岂能薄情?臣不负国,王不负臣,此大道也!今吕氏伤病未愈,异人先行归宗,宁伤天下烈士之心乎!”
蒙武大汗淋漓地走了,直到宫外心头还怦怦直跳。
虽然没有直然责难,老秦王的告诫却显然暗含着对自己处置方式的不满。不管有多少理由,弃重伤重病的吕不韦于苦寒之地而将嬴异人先行护送回来,实在是有些草率了。若非老秦王处置老到,再依着自己的想法让嬴异人先行回归太子府认祖归宗,当真便是陷秦国王室于不义了。蒙武清楚地知道,自秦孝公开创了向东方各国求贤变法的先例,秦国便在王室垂范之下生成了一种弥漫朝野的尊奉山东名士的习俗规矩。久而久之,天下便有了秦国敬士的口碑。便是那些最蔑视秦国的儒家人物,也不得不说一句:“秦虽蛮夷,敬贤尚可也!”吕不韦乃天下大商名士,在山东六国广有结交,若仅仅是为了弃商谋官,只怕在齐赵楚魏几个大国都可轻而易举地做个上大夫之类的显荣高爵。然则,吕不韦终是为了一个秦国公子破家舍财结交死士这次又几乎身首异处,说到底,还不是看重秦国的清明强盛?对于秦国,还有何等物事比士子舍命亲秦更为宝贵呢?秦国要得便是天下归心,尤其是士子归心,你蒙武为何就没有想到这一层!将嬴异人秘密护送回咸阳,又秘密安置在自家府邸,不使异人与先期离赵归秦的吕氏商社人等通联消息,目下看来更是伤及吕氏家人的不妥之举。蒙武啊蒙武,你是上将军蒙骜之子,自己也凭着战功做了前军主将,目下被委以离石副将之职,实际上便是要你接替老将王陵了。老秦王将独当一面的抗赵大任交付于你,你却在大事上如此懵懂,身为大将只知就事论事,何其惭愧也!
回到府邸,蒙武对正在摆弄秦筝哼唱秦风的嬴异人三言两语说了进宫经过,也不管这位昔日同窗如何嘟哝,便亲自驾车连夜将异人送到了渭水南岸的吕庄。先行离赵归来的一班执事、仆役及异人在赵国的老内侍老侍女,回到咸阳对吕不韦消息一无所知,终日惶惶不安,乍见异人便凄惶得放声哭成了一片。西门老总事则是捶胸顿足,坚执要随蒙武北上照拂主东。嬴异人颇是不耐地呵斥了道:“哭甚吵甚!谁个不烦?吕公又没死,聒噪!”便皱着眉头不再说话。
这次蒙武却是大有耐心,见劝阻不住便欣然答应带西门老总事北上。老总事顿时破涕为笑,带着蒙武去见夫人。令蒙武惊讶地是,这位天人般的新夫人听说吕不韦伤病留在河西,竟只闪动着明亮的眸子紧咬着红润的嘴唇盯住他甚话不说,良久默然,终是低声一句:“多谢将军消息。”便径直出厅去了。便在那瞬息之间,机警的蒙武从那对闪亮的眸子中看到了警觉看到了疑惑,心头不禁猛然一颤!
蒙武给吕庄执事们留下了一千金,不管西门老总事如何推脱,都没能拒绝真诚和善而又执拗得寸步不让的年轻将军。回府途中,蒙武又顺道拜访了内史官署,请这位执掌咸阳军政的王族大臣向吕庄派出百人轻骑队昼夜巡视。蒙武一出示老秦王的特使密诏,老内史甚也没说便派马队出城了。
蒙武马队兼程北上,堪堪将近在高奴,却见马队之前有一辆黑蓬辎车辚辚疾驶。在马队越过辎车的刹那之间,西门老总事惊讶地噫了一声。并骑飞驰的蒙武心中突然一亮,立即低声吩咐一名军吏带三骑士换上便装跟随辎车。马队抵达阳周要塞时,一便装骑士飞马赶来禀报:黑蓬辎车在高奴遭遇守军盘查,得知车中女子自称赵女,无秦人照身帖,经军吏担保已经过关;辎车昼夜驰驱不吃不喝,军吏担心车中女子出事,便派特急快马请令定夺。西门老总事恍然大悟:“夫人也!定然无差!”蒙武立即下令马队扎营等候,与老总事亲带十骑返程接应。次日清晨,终于在洛水东岸的土长城下看到了烟尘鼓荡的辎车与远远尾随的骑士。蒙武飞马迎上凌空跃起,硬生生在黄尘飞扬的原野勒住了没有驭手任性狂奔的两匹烈马。当老总事颤巍巍拉开车窗帘布时,却是一声嘶哑的哽咽便滑倒在了车旁!情急之下,蒙武一把撕开车帘,却惊讶得不知所措——车中一片血红,飞溅车厢的鲜血与散乱纠缠的红裙裹着一张苍白如雪的面孔,分明死人一般!
“谁懂医道?快!”
便装军吏飞步赶来,猛然一声惊呼:“身孕血崩!快请太医!”
蒙武大惊,回头一声断喝:“人安军榻!原地守侯!我接太医!”翻身跃上那匹雄骏的战马风驰电掣而去……
蒙武至今还在后怕的是,假若没有那名随行太医,这位颠簸驰驱三昼夜而流身血崩的新夫人当真是死活难料。假若这位夫人死了,他有何颜面再见这位有功于秦的商旅义士?如今果然要见吕不韦了,蒙武心头直是难以自抑的翻翻滚滚。
吕不韦的大帐在小城堡的东南角。
走过连绵成片的军帐区,第一眼看见的便是一杆随风鼓荡的与主将旗帜同样高低大小但却没有姓字的黑底白边大纛旗,旗下一圈高大厚实的马粪墙,墙外一圈人各三兵(长矛、长剑、弓弩)的重甲武士。踏着残雪走进马粪墙,一座浑圆大帐孤独矗立,一层显然是连缀起来的巨大棉被披挂在牛皮帐篷外,帐口钉着一张厚实得连盘旋呼啸的寒风也奈何不得的翻毛皮包木门,看去活似一座鼓鼓囊囊的灰土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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