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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右老将军是前辈,不韦便卖小自在一回,老将军只管笑骂便了。”蒙骜啪地一拍掌:“前辈不敢当,话却说得是!老夫最不喜那新官衣,又轻又硬又不贴身,上身活似一桶水,还不如这一身沉甸甸铁甲,不穿好不穿好!”吕不韦一拱手笑道:“人说军旅多实话,果不其然也!”蒙骜边脱甲胄边道:“人只本色便好,关军旅甚事?”
“小公子进来。”吕不韦突然笑对门外一招手,“偷觑个甚?进来也。”
门外不断伸头的红衣小儿大步赳赳进来,陡然站定一拱手:“我乃蒙恬是也!我大父十八个时辰没有用饭,该当如何?”挂好衣甲的蒙骜回身一挥麻布大袖板着脸道:“小子又来鼓捣!去去去,罚练二百大字,午后交出!”吕不韦却是连连摇手:“且慢且慢,我倒以为小公子说得有理。老将军昼夜无吃无睡岂能熬得,该当先用饭再歇息,不韦改日再来拜访。”蒙骜哈哈大笑:“此儿老夫长孙也!小子说叨多,听他摆布可要忙活死人。”转头厉声吩咐,“小子去传军令:给老爷爷上饭上酒!”小蒙恬对吕不韦赳赳一拱手道:“先生通达,蒙恬得罪!”便提着短剑昂昂去了。
“此儿不可限量也!”吕不韦喟然一叹。
“足下通得相术?”蒙骜淡淡一笑。
“何须通晓相术?”吕不韦轻轻叩着书案,“谚云三岁看老。此儿发蒙之期便有勃勃雄心,根兼文武,天赋神异,来日定是一代英杰!”
“那是你说也!”蒙骜却是轻轻叹息了一声,“此子太过聪明,时常教人无言以对。惟其如此,老夫每见此儿,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一个人,心下也总是一揪一揪……”
“若不韦没有猜错,老将军心头之人是赵括。”
“正是也!”蒙骜啪地拍案,“赵括五岁称神童,十二岁与赵国诸将论书谈兵,难倒其父马服君赵奢!可后来如何?葬送了赵国六十万大军啊!老夫当年亲临长平战场,那赵括实在是可惜,英风烈烈天赋过人,却死得教人心疼……”
“老将军多虑了。”吕不韦悠然一笑,“我对赵国尚算熟悉,蒙恬之于赵括,至少两处不同:其一,禀性根基不同。赵括飞扬活脱,少时辄有大言,轻慢天下名将,与人论兵论战,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纵有所短也不知服输,过后亦从无内省之心。小蒙恬不同,极有主张却认事理。以方才而论,本心分明是担心大父辛劳,想要客官告辞;然老将军执意留客,小蒙恬便向我致歉谢罪。五七岁能知事理,分辨得何为通达何为执拗何为自失,且知过而能改,此等心气禀性,赵括几曾有过?其二,门第之教不同。马服君赵奢一战伤残,教子缺乏心力更兼盛年病逝,致使赵括少年失教,弱冠之年承袭高爵,一发张扬无可顿挫,心底便没了沉实根基。小蒙恬则既有大父之慈教,又有父亲之严教,及至加冠,亦绝然不会失教而流于无形。有此两不同,老将军大可放心。”
“先生此说,大是新鲜也!”蒙骜朗朗一笑,“然揣摩之下,还当真有几分道理!”
正在此时,家老领着四名女仆提着饭篮抬着食盒逶迤进门。家老笑说不知大宾到府,未及备下客宴,便依着上将军平日吃法上了,先生包涵。说话间四名女仆已经将食案摆好,吕不韦面前是两盆两碗一盘:一大盆热腾腾肥羊拆骨肉,一大盆绿莹莹鲜汤,一大碗白光光小蒜葱段,一小碗灰乎乎秦椒盐面儿,一大盘外焦内白的切片厚饼。再看蒙骜面前大案,吕不韦不禁乍舌!一张硕大的食案,整整半只酱红油亮的烤肥羊雄踞一方大铜盘,两侧各是大盆大碗的绿汤厚饼小蒜大葱摞起,堆得满荡荡小山也似!
“上将军如此食量,直追老廉颇矣!”
“老夫常量而已!”见吕不韦惊讶神色,蒙骜不禁哈哈大笑,“秦将有三猛,王龁、王陵、桓龁,每咥必是一只五六十斤整肥羊!老夫才半只,实在算不得甚!”
“一只羊!五六十斤……”吕不韦第一次目瞪口呆了。
“也不希奇!”蒙骜笑道,“你只想想,战场之上不是驰驱搏杀,便是兼程疾进,片刻歇息也只能啃块干肉干饼罢了,但能扎营造饭,谁个不是饥肠辘辘腹如空谷,能咥半只羊者比比皆是,不稀奇不稀奇!先生知道不知道?武安君当年定下的招兵法度第一条,便是看咥饭多少!后生一顿咥不下五斤干肉两斤干饼,便不能入军!长平大战时武安君白起已经年逾五旬,每咥还是大半只羊!至于老廉颇,与老夫相差无几,军中常量而已!”
“大秦猛士,真虎狼也!”吕不韦脱口而出,却忽然觉得不妥,心念一闪正不知要不要圆场,却见蒙骜拍案大笑:“秦有虎狼之师,天下之大幸也!这是谁说的?张仪!同是老秦人,孝公商君之前如何便是一盘散沙私斗成风?孝公商君之后何以立地成了虎狼?变法之威也!六国欲抗秦,惟师秦而抗秦!不欲师秦变法,却求灭秦之国,缘木求鱼也!惟其如此,秦有虎狼之师,天下之大幸也!……呵呵,惜乎老夫笨拙,只能说个大意也!”
“天下第一利口,张仪无愧也!”吕不韦不胜感慨,“纵横无私,大道无术,将变法强国之道明明白白倡给敌手,公然‘资敌’,偏偏却成天下第一王霸之法,神乎其智也!”
蒙骜一边点头一边道:“来来来,不说虎狼了,开咥!”捋起衣袖正要上手撕扯烤胡羊,却恍然笑道,“老夫糊涂也,还得给先生说说这几样粗食来历……”
“大父但咥,我对先生说!”小蒙恬突然连跑带走蹿进来,对吕不韦一拱手又做个鬼脸低声笑道,“大父这老三吃说法,我早背熟了。”又突然昂昂高声,“先生请看,这是胡羊烤,匈奴战俘传来。这小碗是秦椒搅得盐面儿,手抓肉块蘸这咸辣物事吞下,最是上口!此物顶饥耐战,如今是秦军大将主食!这是大秦锅盔,长平大战秦军创下的硬面大烙饼,一拃厚,大砖头也似!坚实耐嚼又顶饥,好揣好带不易坏,如今是秦军常食,大父每顿必咥!这是苜蓿炖羊汤,苜蓿说是苏秦之父从西域带回流传开来的马草,开春头茬,麦熟时二茬,最是肥嫩鲜香,入得任何肉汤,老苜蓿喂马最好!大父引进军中,人吃马也吃,目下是军营主汤!蒙恬禀报完毕,先生开咥,告辞!”红影蹿动一阵风般去了。
“生子若蒙恬,夫复何憾也!” 吕不韦不禁拍案一叹。
正在大嚼大吞的蒙骜挥着一只羊腿也不看吕不韦只兀自咕哝道:“这小子,甚事都是听一遍便是自己经过一般,老夫无意絮叨些许琐事,嗨!他偏偏都装了进去,还能再说出来。老夫素来不喜欢太灵光之人,嗨!偏偏有了如此这般一个孙子,没办法没办法……”奖掖中又实实在在地透着几分隐忧与无可奈何。
“天生其才,自有遇合,老将军何须杞人忧天也。”
“也是!莫斯文,上手咥,筷子不给劲!”
“好!上手!”吕不韦平生第一次捋起衣袖伸手抓起大块羊肉猛一蘸秦椒盐面儿便吞咬起来,一时满嘴流油手脸一片粘滑,心下却大是快意!
蒙骜素闻吕不韦衣食整肃讲究,府中颇多讲究,如今却欣然与他一般本色吃相,顿时便对这个商人名士生出好感,不觉挥着一只羊腿呵呵笑着连声喊好。
“噫!老将军咥肉不饮酒么?”吕不韦恍然抬头。
“酒?”蒙骜举着羊腿一愣随即恍然大笑,“糊涂糊涂!老夫是军中不饮酒,心思竟没转得过来!来人,上酒!”
“老将军喜好甚酒?”
“临淄酒。”
“正好!不韦带来四桶百年兰陵酒!”
“楚酒没劲道!老夫素来只饮赵酒秦酒临淄酒,左右只要粮食酒!”
“老将军有所不知也。”吕不韦也晃悠着一块拆骨肉笑道,“这兰陵恰在齐楚交界,沂水桐水正从齐国来,与齐酒无异也。兰陵酒坊便在苍山东麓沂水之阳桐水之阴,加之苍山多清泉,辄取沂水桐水苍山水三水以百果酿之,酒汁透亮而呈琥珀色,其味醇厚悠长,百年窖藏者更称稀世珍品也!当世大家荀子其所以应春申君之请,屈就兰陵县令,所图者便是这兰陵酒也!”
“当年孟尝君喜好此酒么?”
“正是!战国四大公子以春申君最好此酒,苏秦亦然!”
“只怕还得再加先生一个!”
“老将军圣明也!”吕不韦哈哈大笑。
“好!先生推崇此酒,老夫今日破例!来人,搬酒!”
片刻之间,一口勒着两条铜带的精致大木箱抬到了厅中,两个女仆左右端详却是无处开启。吕不韦笑道我来我来,这百年兰陵是专酿专藏专送,酒箱有专制钥匙。蒙骜丢下光溜溜的羊腿骨不无揶揄地笑道,光看这口红木大箱便值得一两金,好张致!吕不韦不禁莞尔,老将军对货殖一道却如吕不韦之对军旅,这一箱四桶,要约期十年才能到手,猜猜价值几何?蒙骜两手一拍,百金天价!如何?吕不韦大摇其头张开一手,五百金!若是今日,只怕我也买它不起了。天也天也!蒙骜不禁连连惊叹,只怕老夫要喝金水了也!
吕不韦一时大笑,打开嵌在箱体的暗锁便逐一取出了四只酒桶。蒙骜便过来啧啧转悠着打量,只见这四只酒桶一式的本色红木,三道铜带箍身,桶底桶盖全是铜板镶嵌,桶盖刻一副似山似水山水缠绕的徽记,桶身刻着三行小字,分别是采果师酿造师储藏师的名字。蒙骜不禁喟然一叹,向笑买椟还珠者愚不可及,今日始知可能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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