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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凶梦!有谋反,杀……”
“我王毋忧。”吕不韦从容拱手,“晋阳嬴奚起兵作乱,臣已于上将军、纲成君谋定对策,上将军已经连夜轻兵北上,河西十万大军足定晋阳!”
“啊,终是此人也!先父看得没错,没错!”嬴异人粗重地喘息一阵,双目骤然光亮,一伸手将少年嬴政拉了过来,“政呵,自今日始,文信侯便是儿之仲父,生当以父事之。过去拜见仲父……”
少年嬴政大步趋前向吕不韦扑地拜倒:“仲父在上,受儿臣嬴政一拜。”
“太子请起!老臣何敢当此大礼也!”吕不韦惶恐地扶起了少年嬴政,待要回拜,却被少年嬴政架住了双臂低声一句,“国事奉诏,仲父辞让便是你我两难了。”吕不韦喟然一叹只得作罢。
“王后,政儿,文信侯……”嬴异人将三人的手拉到了一起轻轻地拍着,一汪泪水便溢满了眼眶,不胜唏嘘地喘息着,“三人同心,好自为之也……异人走了,走了……”颓然垂头,便没了声息。
赵姬与少年嬴政同时一声哭喊,便要扑将过去……吕不韦猛然伸手将两人拉住低声一喝:“王薨有法!莫得乱了方寸!”说罢向身后一招手,老太医令便带着两名老太医疾步趋榻。老内侍已经将秦王嬴异人扶正长卧。三老太医轮流诊脉,各自向书案前的太史令低声说了同一句话:“王薨无归。”老太史令郑重书录,肃然起身高声一宣:“秦王归天矣!不亦悲乎!”寝宫中所有人等这才随着王后吕不韦三人一齐拜倒榻前大放悲声。
“宣王遗诏——”老长史桓砾突然郑重宣呼一声。
吕不韦很清楚,此时所有自己未曾预闻的事项都是秦王临终安置好的,程式礼仪未曾推出自己,便只有听命。王后赵姬与太子嬴异人似乎也事先不知遗诏之事,一时竟惶惶不知所措,见吕不韦眼神示意,这才安静下来。
桓砾苍老颤栗的声音在哗哗雨声中如一线飘摇——
秦王嬴异人特诏:本王自知不久,本诏书做遗诏公示大臣,新王亲政之前不得违背:本王身后,吕不韦复文信侯爵,实封洛阳百里之地,领开府丞相总摄国政;太子嬴政即位,加冠之前不得亲政,当以仲父礼待文信侯,听其教诲,着意锤炼;王后赵姬可预闻国事,得与文信侯商酌大计。政事实施悉听文信侯决断。秦王嬴异人三年秋月立。
风雨声大作,一应臣子都惊愕愣怔着似乎不晓得诏书完了没有。只有小赵高轻轻扯了扯少年嬴政的衣襟。少年嬴政突然叩地高声道:“儿臣嬴政恭奉遗诏!”王后赵姬这才醒悟过来,转头看了身后吕不韦一眼,也是伏地一叩:“赵姬奉诏。”吕不韦见老桓砾向他连连晃动竹简,心知再无未知程式,便伏地一个大拜:“臣吕不韦奉诏。”
“此诏之后,王后与文信侯决事!”老桓砾高声补得一句。寝宫大臣们便肃然拱手整齐一句:“臣等奉王后文信侯号令!”虽依照法度将王后排位在先,眼睛却都看着吕不韦。吕不韦本欲立即部署诸多急务,然心念一闪却对着赵姬肃然一躬:“吕不韦悉听王后裁决!”正在忧戚拭泪的赵姬大觉突兀满面张红:“我?裁决?有甚可裁决?”少年嬴政一步过来正色一躬道:“非常之期,仲父无须顾忌虚礼。父王遗诏虽有太后并权预闻国事一说,终究只是监国之意,实际政事还得仲父铺排处置。仲父毋得疑行也!”“太子明鉴!”大臣们立即异口同声地呼应一句,无疑是认同吕不韦的。赵姬长吁一声红着脸道:“政儿说得有理,你却何须作难我来?”
“事已至此,老臣奉命!”吕不韦慨然一句,转身向厅中人等一拱手高声道,“秦王新丧,目下急务有四:其一,国丧铺排;其二,新王即位大典;其三,平定晋阳之乱;其四,安定朝野人心。目下上将军已经北上全力平乱,其余事体做如下分派:其一,国丧事宜由阳泉君会同太史令太庙令主事,若有疑难,先禀明太后定夺!其二,新君即位大典由驷车庶长会同长史桓砾主事!其三,国丧期间,国尉蒙武兼署内史郡、咸阳令、咸阳将军三府,统摄秦川防务!其四,国丧期间,纲成君蔡泽暂署丞相府事务,重在政令畅通安定朝野!其五,新君即位之前,本丞相移署王城东偏殿外书房,总署各方事务!以上如无不妥,各署立即以法度行事!”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大臣们齐呼一声,领命如同大军幕府。这便是秦国传统,非常之期人人戮力同心政令如同军令文臣如同武将,共赴国难,此所谓也!
冰冷狂暴的秋雨依旧在继续,大臣们的车马井然有序地流出了寝宫流出了王城,消失在白茫茫雾蒙蒙的咸阳街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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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仲父当国 第六节 开元异数 吕不韦的疏导倍显艰难
公元前二百四十七年的冬天,一场骇人的大雪冻结了秦国。
虽说国丧与新君即位两件大事都赶在大雪之前完结了,除了蒙骜一班大将尚在晋阳善后,大局可谓初定。然则便在此时,秦国朝野却更显不安。深秋暴雨接着初冬暴雪,任你如何拆解都不是好兆头。老秦人素来只奉法令不信传言,但不可能不敬畏神秘莫测的上天。天有如此异数,老秦人自然要惴惴不安地揣测议论了。依照寻常庶民也大体晓得一二的阴阳占候之说,秦庄襄王盛年猝死已经应了寒秋雷暴之兆,应了便是破了,本当无须在心;一场一夜塞门的暴雪纵然怪异骇人,也无非是预兆新君即位步履惟艰而已,在危局频发的战国之世,此等坎坷预兆实在不值得惴惴于心。真正令老秦人不安者,在于那场昼夜雷电暴雨之后旬日不散的一场弥天大雾!依据阴阳家的占候说:天地霾,君臣乖;凡大雾四合,昼昏不见人,积日不散者,政邪国破强横灭门之兆也!新君少年即位,其强悍秉性与卓绝见识却大非少年所当有,如此一个新秦王,完全可能与吕不韦这等宽严有度的摄政大臣格格不入。果真君臣乖而政风邪,秦国岂非要大乱了?秦政乱而六国复仇,老秦人岂非家家都是灭门之祸?如此想去,人人生发,各种揣测议论便在窝冬燎炉旁汇聚流淌随着商旅行人弥漫了城池山野,一时竟成“国疑”之势!
这便是君主制特有的重大政治危机之一——主少国疑。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权力法则。不同的权力法则导致了不同的权力现象。君主制下,有两种权力现象所导致的政治危机最为严重:其一是强君暮政,其二便是主少国疑。自古以来,几乎所有的权力突变都发生在这两种危机时期。强君暮政之危,因暮年强君行踪神秘而导致阴谋风行,最易使奸邪丛生竖宦当道,终致身后乱政国力大衰。中国五千年历史的所有强势君主,无一例外地都曾经面临暮政危局,暮年清醒而能有效防止身后乱政者鲜有其人!仅以春秋战国论,赫赫霸主齐桓公姜小白,战国雄主赵武灵王、齐威王、燕昭王、秦昭王以及后来的秦始皇,都曾经在暮政之期导致重大危机。其中惟有秦昭王在六十岁之后虽不乏神秘然终不失清醒,在外有六国反攻内有权力纷争的情势下保持了秦国的强势地位与平稳交接,诚属难能可贵也!主少国疑却是另一种危机——主少必弱,最易强臣崛起而生出逼宫之乱!自古大奸巨恶,十有八九都滋生于少主之期。自夏商周三代伊始以至春秋战国乃至其后两千余年,主少国疑之危远多于强君暮政之危。原因只有一个,强君雄主毕竟是凤毛麟角不世出,而少主即位却是频频可见且无法避免。西周初年周成王少年即位而举国流言四起,终于酿成了祸及天下的内外勾连大叛乱,是“主少国疑”危局的最早典型。正是这种反复发作的政治痼疾,沉淀成了一则令人心惊肉跳的危局箴言:“主少必有强臣出,国疑则有乱象生!”
残酷的历史结论是:强君暮政导致的危局是震荡性的,主少国疑导致的危局则是颠覆性的!就实而论,后者为害之烈远远大于前者。
如今恰是少主临朝而强臣在国,老秦人如何不惴惴惶惶?
这一切吕不韦都很清楚,清楚弥漫朝野的流言,也清楚该如何应对。
国丧完毕,新君即位大典的前三日,吕不韦便搬出了王城东偏殿的外书房,回署丞相府总理政务。老长史桓砾与中车府令一齐反对,也没能挡住吕不韦搬出。吕不韦只有一句话:“万事宜常态,非常之法不能久也!”明智勤谨的老桓砾已经做了近三十年的长史,执掌国君书房事务已伴过了三代秦王,对君臣衡平之微妙处自然入木三分,见吕不韦执意要去,叹息一声也不再反对了。及至案头收拾就绪交接完毕,老桓砾却坚持将吕不韦殷殷送到了车马场。吕不韦将要登车之时,老桓砾终是低声问了一句:“在下已见老疾,欲辞官隐去,文信侯以为可否?”吕不韦顿时愣怔,思忖片刻反问道:“新君即位而长史辞官,大人以为妥否?”老桓砾便是忧戚一叹:“老朽居中枢已久,非常态矣!”吕不韦不禁一笑随即正色道:“大人既问,恕我直言:主少国疑之时,枢要大臣宜静不宜动;只要秦王不以我等为不堪,大人便当常态居官,无思异动也!”老桓砾连忙惶恐一礼:“老朽与文信侯如何比肩?文信侯言重也!”“老哥哥差矣!”吕不韦慨然一拍车轼,“同朝事国,纵事权各异,何碍戮力同心?数年之后秦王有成,换代之时我与老哥哥一同辞官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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