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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使后世对秦国对秦王生出误解与诟病?可是,这种种一闪念,与秦王嬴政的知耻而后勇的作为相比,又显得渺小苍白,以至于当场无法启齿。
大厅一阵默然。嬴政似乎完全明白三位大臣的心思,撇开王书国史不说,先自轻松转开话题,一边殷殷招呼李斯饮酒吃喝,一边叩着书案:“先生已经回来,万幸也!还得烦劳先生说说,如何收拾这个被嬴政踢踏得没了头绪的烂摊子?”年青秦王的诙谐,使王绾李斯也轻松了起来。李斯大饮一爵,一拱手侃侃开说:“秦王明断。目下秦国,确实头绪繁多:河东有大战,关内有大旱,官署不整顺,民心不安稳,新人未大起,元老不给劲。总起来说,便是一个‘乱’字。理乱之要,在于根本。目下秦国之根本,在于水旱二字。水旱不解,国无宁日,水旱但解,万事可为!”
“先生是说,先上泾水河渠?”王绾一皱眉头。
“生民万物,命在水旱。治灾之要,纲在河渠。”
嬴政当即决断:“好!先决天时,再说人事。”
“重上泾水河渠,臣请起用郑国。”李斯立即切入了正题。
嬴政恍然拍案:“呀!郑国还在云阳国狱……长史,下书放人!”
王绾一拱手:“是。臣即刻拟书。”
“不用了。”嬴政已经霍然起身,“先生可愿同赴云阳?”
李斯欣然离座:“王有此心,臣求之不得!”
君臣两人车马兼程,赶到云阳国狱,天色已经暮黑了。
嬴政一见老狱令,开口便问郑国如何?老狱令禀报说,郑国不吃不喝只等死,撑不了三五日了。李斯连忙问,人还清醒么?能说话么?老狱令说,秦法有定,未决罪犯不能自裁,狱卒给他强灌过几次汤水饭,人还是清醒的。嬴政二话不说,一挥手下令带路。老狱令立即吩咐两名狱吏打起火把,领道来到一间最角落的石窟。
冰冷的石板地上铺着一张破烂的草席,一个须发雪白的枯瘦老人面墙蜷卧着,没有丝毫声息。要不是身边那支黝黑的探水铁尺,李斯当真不敢断定这是郑国。见秦王目光询问,李斯凑近,低声说了四个字,一夜白发!李斯记得很清楚,年青的秦王猛然打了个寒颤。
“老哥哥,李斯看你来了,醒醒!”
“李斯?你也入狱了?”郑国终于咝咝喘息着开口了。
“老哥哥,来,坐起来说话。”李斯小心翼翼地扶起了郑国。
“李斯入狱,秦国完了,完了!”郑国连连摇头长叹。
“哪里话?老哥哥看,秦王来了!”
郑国木然抬头:“你是,新秦王?”
年青的秦王深深一躬:“嬴政错令,先生受苦了。”
郑国端详一眼又摇头一叹:“可惜人物也。”
“嬴政有失,先生教我。”
“你没错。老夫确是韩国间人。”郑国冷冰冰点着铁尺,“可老夫依然要说,你这个嬴政的襟怀,比那个吕不韦差之远矣!当年,老夫见秦国无法聚集民力,疲秦之计无处着力,几次要离开秦国,都是吕不韦软硬兼施,死死留住了老夫。直到罢相离秦,吕不韦还给老夫带来一句话:好自为之,罪亦可功。哼!老夫早已看穿,给秦国效力者,没人善终。吕不韦不是第一个,老夫也不是第二个。说!要老夫如何个死法?”
李斯见郑国全然一副将死口吻,将吕不韦与年青的秦王一锅煮,心知秦王必然难堪,诸多关节又一时无法说得清楚,便对秦王一拱手:“君上,我来说。”一撩长袍坐到草席上,“老哥哥,李斯知道,泾水河渠犹如磁铁,已经吸住了你的心。你开始为疲秦而来,一上河渠早忘了疲秦,只剩下一个天下第一水工的良知,引水解旱而救民!老哥哥当年说过,引泾河渠是天下第一大工程,比开凿鸿沟难,比李冰的都江堰难,只要你亲自完成,死不足惜!老兄弟今日只问你一句话:秦王复你原职,请你再上泾水河渠,老哥哥做不做?”
“然则,逐客令?”
“业已废除!”
“老夫间人罪名?”
“据实不论!”
“你李斯说话算数?”
李斯骤然卡住,有秦王在,他不想回答这一问。
“先生听嬴政一言。”年青的秦王索性坐到了破烂的草席上,挺身肃然长跪长跪,古人尊敬对方的一种坐姿:双膝着地,臀部提起,身形挺直(正常坐姿为臀部压在脚后跟)。此种长跪,多见《战国策》、《史记》等史料中,后世多有人将长跪误解为扑地叩头的跪拜。,“先生坦诚,嬴政亦无虚言。所谓间人之事,廷尉府已经查明:先生入秦十年,自上泾水河渠,与韩国密探、斥候、商社、使节从无往来信报,只醉心于河渠工地。就事实说,先生已经没有了间人之行。若先生果真有间行,嬴政也不敢枉法。唯先生赤心敬事,坦诚磊落,嬴政敬重先生。先生若能不计嬴政荒疏褊狭,重上泾水,则秦国幸甚,嬴政幸甚!”
郑国痴愣愣打量着年青的秦王,良久默然。
李斯一拱手道:“君上,臣请将郑国接回咸阳再议。”
嬴政霍然起身:“正是如此,先生养息好再说。来人,抬起先生。”
郑国被连夜接回了咸阳,在太医院专属的驿馆诊治养息了半个月,身体精神好转了许多。其间李斯来探视过几次,郑国始终都没有说话。两旬之日,秦王亲自将郑国接出了驿馆,送到了亲自选定的一座六进府邸,殷殷叮嘱郑国说,先生只安心养息,甚时健旺了想回韩国,秦国大礼相送,愿留秦国治水,秦国决然不负先生。说完这番话,郑国依旧默然,秦王也便走了。李斯记得清楚,那日夜半,郑国府邸的一个仆人请了他去。郑国见了李斯,当头便是一句:“老兄弟,明日上泾水!”李斯惊讶未及说话,郑国又补了一句,“老夫只给你做副手,别人做河渠令不行,老夫不做窝囊水工。”
李斯高兴非常,但对郑国的只给他做副手的话却不好应答。在秦国用人,可没有山东六国那般私相意气用事的。再说治水又不是统兵打仗,不若上将军有不受君命之权。这是经济实务,水工能挑选主管长官?但不管如何想法,李斯也不能当面扫兴。于是李斯连夜进宫,禀报了秦王。依李斯判断,秦王必定是毫不犹豫一句话:“郑国如此说,便是如此!”毕竟,李斯原本便是河渠令,秦王不需要任何斡旋即可定夺。
不想,秦王却是良久思忖着不说话。
李斯大感困惑,一时忐忑起来,秦王若是再度反悔,秦国可就当真要麻烦了。谁知年青的秦王却突然问了一句:“若是郑国做河渠令,先生可愿副之?”李斯完全没有想到秦王会有如此想法,毕竟,河渠令是他的第一个正式官职,骤然贬黜为副职,李斯一时还回不过神来。李斯正在愣怔,不想年青的秦王又突然冒出一句:“庙堂格局要重来,先生暂且先将这件大事做完如何?”李斯何等机敏,顿时恍然自责:“臣有计较之心,惭愧!”秦王哈哈大笑道:“功业之心,何愧之有!只要赤心谋国,该要官便要,怕甚!”说得李斯也呵呵笑了,一脸尴尬顿时烟消云散。
那夜四更,年青的秦王与李斯立即赶到了郑国府邸,君臣三人直说到清晨卯时,方才将几件大事定了下来。第一件,明确两人职司的改变。郑国起先不赞同,秦王李斯好一番折辩,才使郑国点了头。第二件,确定泾水河渠重开,需要多少民力?郑国说,民力不是定数,需要多少,得看秦国所图。若要十年完工,可依旧如文信侯之法,不疾不徐量力而行,三五万民力足矣;若要尽快竣工,便得全程同时开工,至少得五六十万民力。如何抉择,只在秦王定夺。李斯深知河渠情形,自然完全赞同郑国之说。但李斯不同于郑国之处,在于李斯更明白秦国朝野情势。要数十万民力大上河渠,那可不是秦王一句话所能定夺的,得各方周旋而后决断。所以,李斯便只点头,想先听听秦王的难处在哪里,而后再相机谋划对策。
不料,年青的嬴政大手一挥,非常果决地说:“关中大旱,已成秦国最大祸患,泾水河渠不能拖!若有民力上百万,一年能否完工放水?”李斯尚在惊愕,郑国却点着探水铁尺霍然起身:“引泾之难,只在瓠口开峡。老夫十年摸索,已经胸有成算。秦王果能征发百万民力,至多两年,老夫便给秦国一条四百里长渠!”秦王回头看着李斯:“征发民力,河渠署可有难处?”李斯稍一思忖,奋然拱手答:“倾关中民力,征发百万尚可。”郑国却是连连摇头叹息:“只怕难也!自大禹治水,几千年老规矩,都是河渠引水庶民自带口粮。目下正是大旱之后,民众饥肠辘辘,哪里还有余粮出工?没有粮食,有人等于没人。民人饿着肚子上渠,上了也白搭,弄不好还要出乱子。”
郑国几句话,症结骤然明确:泾水河渠能否大上,要害在于粮食。
嬴政目光一闪:“秦国官仓,有几多存粮?”
李斯皱着眉头:“六大仓皆满。可,秦法不济贫,官粮济工不合法。”
嬴政一阵焦灼地转悠思忖,突然又问:“长平大战之时,昭襄王大起关中河内百余万民力赴上党助战,如何解决口粮?”李斯说:“那是打仗,民力一律编做军制,吃的是军粮。”嬴政意味深长地一笑:“水旱两急,谁说治水不是打仗?”李斯心头一动,恍然拍掌:“君上是说,以军制治水,以官仓出粮?”嬴政目光大亮:“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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