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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王翦的上书,秦王也没有如同既往那般认真回书作答。显然,秦王是有着别样方略的。王翦也明白,秦王的方略,一定是与在国大臣们一起会商的,不会是心血来潮之举。但是,王翦还是怅然若有所失。这种失落,与其说是自己主张未被秦王接纳而生出的郁闷,毋宁说是对未来灭国大战有可能出现的波折而生出的隐忧。身为秦王赢政之世的秦国上将军,王翦的天下之心,已经超越了前代的司马错与白起。也就是说,王翦筹划秦国征战,已经不再是司马错白起时期的攻城略地之战,而是一统天下的灭国之战了。以战国话语说,此乃长策大略之别也。用今人话语说,这是战争所达成的政治目标的不同。
目标不同,必然决定着战争方式的不同。
从大处说,这种不同主要在于三处:其一,攻城下地而不坏敌国。此前,包括秦国在内的各国间的所有战事,都带有破坏敌国根基的使命。司马错破六国合纵,焚毁天下第一粮仓敖仓;白起攻楚,火烧彝陵;乐毅破齐,尽掠齐国财货……凡此等等,皆为战国兵争之典型也。从战事角度说,这种仗顾忌少,得利明显,在同样条件下好打许多。而王翦麾下的今日秦军则不然,所攻邦国的城池土地人民,实际便是日后与自己同处一个国家的城池土地人民。如此,自然不能无所顾忌地烧杀抢掠。此等不同,必然须得以改变种种战法,并重新建立军法,来实现这种由掠夺战向灭国战的转变,其中艰难,自不待言。
其二,击溃敌军,而未必全歼敌军。秦为耕战之国,以斩首记功的律法,已经延续一百余年。此等律法之基础,固然在于激励士卒战心,同时,也在强烈地强调一种战法——完全彻底的斩首歼灭战!长平大战,白起大军一举摧毁赵军五十余万,俘获二十余万而坑杀之。其根本,深藏在这种全歼敌军的酷烈战法之中。而今日秦军,却不能如此了。理由只有一个,所有作战国的军兵人口,都将是秦国臣民,都将是未来一统大国的可贵人力,恣意杀戮,只能适得其反,给未来一统大国留下无穷后患。这一变化,对素以斩首歼灭战为根基的秦军,其难度是异常巨大的。
其三,不能避战,必须求战。历来战事,多以种种因素决定能否开战。若对己方不利,则应多方寻求避战。然则,一统天下之战不同,无论敌国是否好打,都必须打。不能摧毁敌国之抵抗力,则敌国必然不会自己降服。唯其如此,不经大战而能灭国,亘古未闻也!兵法所云之“不战而屈人之兵,上之上也”,在相互对抗的局部战事中,这是有可能实现的。譬如以强兵压境,迫使对方不敢大战而割地求和等等。然在灭国之战中,事实上是不可行的。也就是说,要一个国家灭亡而又企图使其放弃最后的抵抗,至少,亘古至今尚无成例。夏商周三代以来,没有不战而能一统天下者,而只有经过真实较量打出来的一统天下。
在秦国君臣之中,可以说,王翦是第一个清醒地看到这种种不同的。
“灭国必战,战而有度。”这是王翦对大将们宣示的八字方略。
自灭赵大战之后,王翦已经是天下公认的名将了。作为战国兵家的最后一个大师,尉缭子曾经备细揣摩了王翦在秦军中的种种举措,深有感喟道:“王翦之将才,与其说在战场制胜,毋宁说在军中变法也!有度而战,谈何容易!”以后来被证明的史实说话:秦一天下,王翦三战,灭赵灭燕灭楚,恰恰是最为关键的三次大战;赵最强,燕最老,楚最大;三次大战,王翦都以其独有的强毅、坚韧、细腻的战法顺利灭国。不战则已,战则没有一次惊心动魄的大反复。这是后话。
面临燕国局势,王翦所忧者,在于秦国庙堂对“灭国必战”尚无清醒决断。王翦很清楚,由于燕国热诚谦恭,献地献人加称臣,使秦王与李斯尉缭等一班用事大臣,不期然生出了另外一种期冀实现的谋划:以燕国不经兵戈而臣服,给天下一个垂范警示——只要各国能如燕国这般臣服,便可保留部分封地,以邦国的形式存留社稷!当王翦接到待命王书,也知道了秦王将以春朝九宾大礼接受燕国称臣盟约时,闪过心头的第一个想法便是:秦王有怀柔天下之意了,如此可行么?此等疑虑,王翦并没有再度上书申明,他觉得应该看看再说。毕竟,秦王与王绾、李斯、慰橼等一班庙堂运筹君臣,都不是轻易决策之庸才,如此部署,或可能有意料不到的奇效。再说,驻守北边的蒙恬也没有信使与他会商。这说明,蒙恬是没有异议的。既然如此,等得几个月无妨。无论如何,在秋季最佳的用兵季节到来之前,必然会有定论的。
可是,事情竟迅速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荆轲赴秦,途经易水,太子丹率心腹白衣白冠送别的秘密情形,王翦的反间营探听得一清二楚。当时,王翦对此事的评判是:燕太子丹臣服秦国而保存社稷,很可能只是与这个上卿荆轲的密谋,未必得到燕王喜与一班元老世族之首肯,故有秘密送别之行,故有壮烈悲歌之声。果真如此,燕国庙堂不久必有内乱,不妨静观以待。不想,荆轲离开易水南下,仅仅旬日之间,咸阳便有快马特使兼程飞来,向王翦知会了一个惊人消息:燕使荆轲,昨日行刺秦王,已经被当场处死!攻燕大军立即做好战事准备,秦王特使不日便到。
惊愕之余,王翦恍然明白了燕太子丹种种密行的根底。
不待秦王特使到达,王翦立即开始了一系列秘密部署:第一则,当即派出反间营精干斥候三十人,乔装商旅,秘密进入蓟城,立即接应顿弱回归易水大营。第二则,立即于幕府聚将,宣示了荆轲刺秦的惊人消息,却严令在秦王特使到达之前不得泄露军中。第三则,立即派出王贲率五万铁骑,插入燕国与残赵代国之间的咽喉要地于延水河谷,割断两国会兵通道。第四则,快马特使知会蒙恬部,令其派出精锐飞骑,遮绝燕国北逃匈奴之路径。
王翦大军悄无声息地紧张运行之际,李斯赶到了。
洗尘小宴上,李斯对王翦备细叙说了在咸阳发生的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事件。纵然王翦深沉不动声色,额头也冒出了涔涔细汗。之后,李斯又详尽地叙说了庙堂重新会商的新方略。李斯说,秦王与大臣们一无异议地认定:一统天下必经大战,不战而欲图灭人之国,无异于痴人说梦也!此间,秦王特意提到了上将军王翦对秦军将士宣示的“灭国必战,战必有度”的八字方略。李斯心细,特意带来了从史官处抄录的君臣会商卷宗。王翦看到秦王那段慷慨激昂的说辞时,眼睛不禁湿润了。
史官录写的“王云”是这样一段话:
“燕国诈秦称臣,我欲怀柔待之,实乃赢政欲做周天子大梦也!燕国献地献人,掩饰行刺之举,足以证实:没有议出之一统天下,只有打出之一统天下!燕国刺秦,好!破去了赢政天子大梦!也立起了上将军‘灭国必战’之长策伟略!好事,大好事!自今而后,赢政不做周天子,不图以王道虚德使天下臣服。秦国,要实实在在地一统天下!赢政,要做实实在在的天下君王!不是打出来的江山,赢政不坐!”
良久默然,王翦长长地吁了一声。
“上将军宁无对乎?”李斯有些惊讶了。
“秦王明锐如此,夫复何言!唯战而已!”
如果说,此前的王翦对秦王及一班庙堂之臣能否在荆轲刺秦后深彻顿悟尚有疑虑,此刻看完这段“王云”之辞,诸般疑虑已经荡然无存了。王翦深知,这位秦王一旦认清事实本来面目,其天赋悟性远非举一反三者可比,其深彻明晰,往往远远超出臣下之意料。面对如此秦王,王翦当真是没有话说,只有心无旁骛地准备攻燕了。
次日清晨,易水幕府的聚将鼓隆隆响起。王翦升帐,先请李斯对刺秦事件与庙堂新方略做了宣示。秦军大将们怒火中烧,异口同声愤然喊打。之后,王翦指点着燕国地图,下达了对燕战事的总体部署:先期出动的王贲部不动,继续掐断燕代会兵通道;杨端和、李信两大将各率五万轻装步骑,前出易水之西做两翼驻扎,直接威胁燕国下都武阳与最富庶的督亢之地;王翦亲自率领二十余万中军主力,以大将辛胜为副,携带大型攻坚器械,从中央地带西进,选定最合适的时机渡过易水北上。
旬日之后,诸般预备就绪。在王翦主力正要渡过易水之际,从蓟城被秘密接回的顿弱却带来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燕国太子丹正在全力秘密联结残赵势力,又从辽东调回了十万边军,要三方会兵与秦军决战。
“太子丹疯了么?”李斯简直不敢相信。
“春秋战国以来,燕国清醒过几回?”顿弱一阵大笑。
“刺客之后又出大兵,太子丹也算得人物!”王翦倒是赞叹了一句。
“上将军如何应对?”对燕国的挣扎,李斯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尽管,在咸阳会商时,李斯与尉缭是一力赞同王翦灭国必战方略的。然则,对燕国在刺秦失败后的情势评判,李斯始终都不赞同秦王对燕国打大仗的想法。原因在于,李斯有一个坚定清晰的判断:荆轲刺秦惨遭失败之后,燕国必然举国震恐慌乱,不是举国降秦,便是北逃匈奴或东逃辽东;纵然秦军想打大仗,也没有大仗可打!唯其如此,对王翦的大举部署,李斯在心底里是有小题大做之非议的,只不过自己毕竟不是大军统帅,不宜直然否定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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