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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奋之际,李斯没有如同第一次晋见秦王政那般恭敬奋然地行礼,而是安坐轺车坦然受了胡亥一礼。与此同时,车前的赵高与车下的胡亥却浑然不觉,一个飞身下车殷殷扶住了李斯两臂,一个快步前来再度肃然一躬,从另一边扶住了李斯。
“太子如此大礼,老夫何敢当之也。”李斯淡淡一笑并没有脱身。
“丞相如周公安国,亥焉敢不以圣贤待之?”胡亥谦恭温润。
“中车府令尝言,太子慈仁笃厚,不虚此言也!”李斯坦然地奖掖后进了。
“长策大略,尚请丞相多多教诲。”
“太子尽礼敬士,何愁天下不安也!”终于,李斯舒畅地大笑了。
进入正厅,胡亥恭敬地将李斯扶进了左手(东)坐案,自己却不坐北面的主案,而是坐进李斯侧旁的一张小坐案前,俨然要谦恭地聆听圣贤教诲。仅此一举,李斯大有“帝师”尊严之快慰,一时觉得胡亥大有贤君风范,如此一个后生帝王,自己的小女儿果真嫁了他做皇后倒也是好事。心念之间,侍女捧来了刚刚煮好的鲜茶。胡亥当即离座,从侍女手中接过铜盘,躬身放置到李斯案头,又小心翼翼地掀开白玉茶盅的盖子,一躬身做请,这才坐回了小案。李斯心下奋然,一拱手道:“太子欲商何事?老臣知无不言也!”
“胡亥骤为太子,诚惶诚恐,丞相教我。”胡亥的大眼闪烁着泪光。
“太子欲问,何策安国乎?”李斯气度很是沉稳。
“庙堂鄙我,天下疏我,胡亥计将安出……”胡亥哽咽了。
“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太子何忧哉!”李斯慨然拍案,“若言长策远图,只在十六个字:秉持秦政,力行秦法,根除复辟,肃边安民。简而言之,太子只需凛遵先帝治道,天下无有不安也!若言近策,则只在四字:整肃庙堂。”
“丞相圣明!”胡亥额头汗水涔涔,急迫道,“尝闻鲁仲连少时有言,白刃加胸,不计流矢。胡亥寝食难安者,非长策远图也,卧榻之侧也!”
“太子尚知鲁仲连之说,学有成矣!”李斯气定神闲地嘉许了一句。
“愿闻丞相整肃庙堂之大谋。”一直默然的赵高开口了。
“老夫倒想先听听中车府令高见。”李斯淡淡地笑了。
“如此,在下且作砖石引玉之言。”赵高明知李斯蔑视自己,却似浑然不觉道,“以在下之见,太子已立,大局之要便在使太子顺利登上帝位。唯其如此,目下急务,便是清除另一个潜在太子及其朋党!否则,乾坤仍有可能反转。”
“愿闻其后。”李斯惊诧于赵高的敏锐,神色却是一如平常。
“其后,便是整肃国中三明两暗五大势力。”赵高显然是成算在胸。
“三明两暗?五大势力?”李斯掩饰不住地惊愕了。
“丞相乃庙堂运筹之大才,自不在乎人事琐细也。”赵高先着意颂扬李斯一句,而后叩着书案一脸肃杀道,“首要一大势力,乃扶苏、蒙氏及九原大将朋党。再次,冯去疾、冯劫、李信,再加王翦王贲父子之后的王离及其军中亲信。此两大势力,皆以统兵大将为羽翼,以蒙氏、王氏两大将门为根基,人多知晓,是谓两明。第三大势力,便是丞相、姚贾、郑国、胡毋敬,以及出自军旅的章邯、杨端和、马兴等三公九卿重臣;这方势力以丞相为首,也是朝野皆知,自然明势力也。”
“中车府令之论未尝闻也!暗处两大势力?”李斯听得惊心动魄。
“所谓暗处势力,朝野无视也,非事阴谋也。”赵高侃侃道,“暗处第一势力,乃典客顿弱之黑冰台及全部邦交人马,外加遍布各郡尚未遣散的秘密商社。彼等唯皇命是从,不依附任何朋党。暗处第二势力么,便是皇城、皇室、皇族及内侍政事各署,在下这个中车府也忝居其中……敢问丞相,国中格局,可否大体作如是观?”
惊愕之余,李斯静静地看着啜茶的赵高,良久默然了。赵高的说法,使李斯脊梁骨一阵阵发凉。李斯第一次感到了面前这个雄武内侍的深不可测,一个在国事朝会决策中从来没有说话权力的车马内侍令,竟能对国中政局洞若观火,连他这个丞相也未必想得如此透彻,诚不可思议也!不,自己从来便没有想过人事势力格局,自己的心思只在谋事,从来不知谋人。赵高心有山川之险,令人可畏,令人可厌。蓦然之间,百味杂陈,李斯对当初的抉择生出了一种梦幻般的失落与恍惚……倏地一个激灵,李斯心头电光石火般一闪——待老夫站稳脚跟,定然得除掉这个人妖……
“敢问丞相,整肃五大势力,以何为先?”
见李斯赵高都不说话了,胡亥惶急地打破了沉寂。李斯惊醒过来,打量着这个冠带袍服气象端正的太子,嘴角抽搐着哭笑不得了。这是胡亥自感急迫主动说话,一开口便显出了可笑的荒谬。显然,赵高的事先教导没有预料到如此变局。此前,李斯也隐隐觉察到赵高事事教导胡亥,胡亥的言行举止很可能是赵高这个老师雕琢出来的。纵然如此,李斯也无论如何想不到,胡亥在自家说话时会是如此懵懂。片刻之间,胡亥连方才赵高说的目下急务也忘记了,竟以为要一齐整肃五大势力,更不可思议者,还要问从何方着手。如此懵懂,何以决断大事哉!一时间,李斯苦笑摇头,不知该从何说起了。
“太子悲伤过度,心智恍惚,丞相体察也。”赵高的泪水涌出了眼眶。
赵高言未落点,胡亥哽咽起来:“丞相见谅……”
“老夫愿闻中车府令第一长策。”李斯没有理睬哭泣的胡亥。
“丞相乾坤巨匠,在下何能窥其堂奥?”赵高分外谦恭了。
“中车府令也是大书家,如何将此事独推老夫?”李斯淡淡一笑。
“在下能书,胸中却无文墨,何能与丞相书圣比肩哉!”赵高很是坦荡。
“也好。先出第一策,安定北边,太子即位。”思忖片刻,李斯点头了。
“丞相安国立帝,诚万世之功也!”赵高扑地拜倒在李斯面前。
“丞相护持秦政,父皇九泉之下心安矣!”胡亥肃然长跪,深深一躬。
蓦然之间,李斯的尊严感油然重生,拍案喟然长叹道:“老夫受先帝陛下知遇大恩,位极人臣,敢不效商君护法哉!”说罢,李斯扶案欲起。胡亥立即倏地站起,恭敬地扶着李斯站了起来。“中车府令,明晨来老夫书房。”李斯对赵高一句叮嘱,任由胡亥扶着臂膊出了大厅,登车去了。
明月在天,山影萧疏,甘泉宫的秋夜已经略带寒意了。
丞相庭院最深处的书房彻夜亮着灯火,徘徊的身影直到四更才坐入案前。大才架粲的李斯,第一次为一件文书犯难了。李斯之难,不在笔端,在心田沟壑之中。就制作而言,这件文书纵然非同寻常,但对于起草过无数秦王书令与皇帝诏书的李斯而言,实在不足以犯难;更兼赵高也是老于此道,两相补正,做成一件无可挑剔的真正的诏书,当是有成算的。李斯之难,在于心海深处总是不能平息的巨大波澜。
以目下时势论,他的这道“皇帝亲诏”的目标,必须使扶苏与蒙恬结束生命。以天道良心论,李斯久久不能提起案头那支曾经运筹天下文明架构的铜管大笔。从心底说,对扶苏,对蒙恬,李斯都曾经是激赏有加的。以扶苏的资质与历练,以扶苏的秉性与人品,以扶苏的声望与才具,都堪称历史罕见的雄主储君;以扶苏为二世皇帝,堪比周成王之继周武王,秦惠王之继秦孝公,帝国无疑将具有更为坚实而波澜壮阔的后续业绩。
蒙恬更不待言,自少年时期与李斯韩非结识于苍山学馆,同窗于荀子大师门下,便一直是李斯的金石之交。当年,李斯能以吕不韦门客之身而被秦王重用,蒙恬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在大秦元勋中,蒙恬是与少年秦王最早结交的。自与秦王结成少年相知,蒙恬以他独具的天赋与坦荡的胸襟,为秦王引进了王翦,引进了李斯,举荐了王贲,担保了郑国。可以说,没有蒙恬,秦国的朝堂便没有如此勃勃生机人才济济,便没有如此甘苦共尝和衷共济的强大运转力。此间之要,在于蒙恬最容易被人忽视的最大的长处——不争功,不居功,不揽权,不越权,根基最深而操守极正,功劳极大而毫无骄矜,与满朝名将能臣和谐共生如一天璀璨的星辰。在李斯被驱逐出秦国的时候,是蒙恬甘冒风险,将李斯的《谏逐客书》呈到了秦王案头。在李斯遭遇入秦韩非的最大挑战时,李斯因同门之谊而颇为顾忌与韩非争持,其时,是蒙恬在秦王面前一力支持了李斯,批驳了同是学兄的韩非;若无蒙恬支持,李斯没有勇气接受姚贾谋划,径自在云阳国狱处死韩非,在李斯用事垢时期,蒙恬身在九原统兵,其胞弟蒙毅却在秦王身边操持机密,做李斯的长史丞;副手蒙毅能始终与李斯协力同心,不能说没有蒙恬的作用。灭六国之后,在创制帝国文明新政的每一长策谋划中,蒙恬也都义无反顾地支持了李斯。而对于功业,蒙恬也素来以大局为重。秦国名将如云,灭六国大战人人争先,而蒙恬身为名将之后,本身又是名将,却一直防守着北边重镇,没有一次力主自己统兵灭国。当最后统兵南下灭齐时,适逢王贲南下更有利,蒙恬立即接受了秦王主张,从巨野泽回兵九原,将灭齐之功留给了王贲。在满朝军旅大将之中,包括军功最为显赫的王氏父子,无论是否与蒙氏一门有渊源关系,都对蒙恬敬重有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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