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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人臣不忠,其赐死!兵,属裨将王离。始皇帝三十七年秋。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羊皮纸时,李斯的大笔脱手了,噗的一声砸在了脚面上。疲惫已极的李斯颓然坐地,蓦然抬眼,幽暗的窗口分明镶嵌着蒙恬那双森森然的目光!李斯心头轰轰然翻涌,一口鲜血随着山风中的鸡鸣喷了出来……
二、长城魂魄去矣 何堪君道之国殇
大草原的秋色无以描画,无以诉说。那苍黄起伏的茫茫草浪,那霜白傲立的凛凛白桦,那火红燃烧的苍苍胡杨,那横亘天边的巍巍青山,那恬静流淌的滔滔清流,那苍穹无垠的蓝蓝天宇,那无边散落的点点牛羊,那纵使圣手也无由调制的色调,那即或贤哲也无由包容的器局,那醉人的牧歌,那飞驰的骑士,那柔爽的马奶子,那香脆的炒黄米,那只有力士气魄才敢于一搏的篝火烤羊大碗酒……广袤的大草原囊括了天地沧桑,雄奇沉郁而又迤逦妖冶,任你慷慨,任你狂放,任你感动,任你忧伤。
两千二百一十七年前的这一日,草原秋色是一团激越的火焰。
万里长城终于要在九原郊野合龙,整个阴山草原都沸腾了。
巍巍起伏的阴山山脊上各式旌旗招展,沉重悠扬的牛角号夹着大鼓大锣的轰鸣连天而去。阴山南麓的草原上,黑色铁骑列成了两个距离遥远的大方阵。方阵之间的草地上,是赶着牛群马群羊群从阴山南北汇聚来的万千牧民,牛羊嘶鸣人声喧嚣,或火坑踏舞,或聚酒长歌,或互换货色,或摔跤较力,忙碌喜庆第一次弥漫了经年征战的大草原。更有修筑长城已经休工的万千黔首,头包黑巾身着粗衣,背负行囊手拄铁耒,奋然拥挤在雄峻的长城内侧的山头山坡上指点品评,漫山遍野人声如潮。草原的中心空旷地带,正是东西长城的合龙口:自陇西临洮而来的西长城,自辽东海滨而来的东长城,就要在九原北部的阴山草原的边缘地带合龙了。目下,秦砖筑起的长城大墙与垛口已全部完工,唯余中央垛口一方大石没有砌上。这方大石,便是今日竣工大典所要完成的九原烽火台龙口的填充物。此刻,中央龙口与烽火台已经悉数披红,台上台下旌旗如林;烽火台上垂下了两幅巨大的红布,分别贴着硕大的白帛大字,东幅为“千秋大秦,北驱胡虏”,西幅为“万里长城,南屏华夏”。
“蒙公,长城万里,终合龙矣!”
“长公子,逾百万民力,终可荷末归田也!”
烽火台上,蒙恬与扶苏并肩伫立在垛口,都有着难以言传的万般感喟。短短一个月里,蒙恬已经是须发皆白。扶苏虽未见老相,也是精瘦黝黑一脸疲惫沧桑。自皇帝行营经九原直道南下,王离请见未见虚实,蒙恬扶苏两人便陷入了无以言状的不安。期间,蒙恬接到郎中令府丞的公文一件,说郎中令已经奉诏赶赴甘泉宫,九原请遣返民力事的上书,业已派员送往甘泉宫呈报皇帝。蒙恬由是得知皇帝驻跸甘泉宫,心头疑云愈加浓厚,几次提出要南下甘泉宫晋见陛下,却都被扶苏坚执劝阻了。扶苏的理由很扎实:父皇既到甘泉宫驻跸,病势必有所缓,国事必将纳入常道,不需未奉诏书请见,徒然使父皇烦躁。蒙恬虽感扶苏过分谨慎拘泥,却还是没有一力坚持。毕竟,蒙恬是将扶苏做储君待的,没有扶苏的明白意愿,任何举动都可能适得其反。然则,蒙恬还是没有放松警觉,立即提出了另一则谋划:加快长城合龙,竣工大典后立即遣返百万民力;之后以此为重大国事边事,两人一起还都晋见皇帝。这次,扶苏赞同了蒙恬主张。因为,蒙恬提出了一个扶苏无法回答的巨大疑点:“皇帝勤政之风千古未见,何能有统边大将军与监军皇子多方求见而不许之理?何能有遣返百万民力而不予作答之理?纵然皇帝患病不能理事,何能有领政丞相也不予作答之理?凡此等等,其间没有有重大缘由?你我可等一时,不可等永远也。”那日会商之后,两人分头督导东西长城,终于在不到一个月的时日里完成了最后的收尾工程,迎来了今日的长城大合龙。
“万里长城合龙大典,起乐——!”
司礼大将的长呼伴随着齐鸣的金鼓悠扬的长号,伴随着万千民众欢呼,淹没了群山草原,也惊醒了沉浸在茫然思绪中的蒙恬与扶苏。两人肃然正色之际,司礼大将的长呼又一波波随风响彻了山塬:“监军皇长子,代皇帝陛下祭天——!”片刻之间,牧民们停止了歌舞,黔首们停止了欢呼,牛羊们停止了快乐的嘶鸣,大草原静如幽谷了。扶苏从烽火台的大纛旗下大步走到了垛口前的祭案,向天一拜,展开竹简宣读祭文:“昊天在上,嬴扶苏代皇帝陛下伏惟告之:大秦东出,一统华夏,创制文明,力行新政,安定天下。北边胡患,历数百年,匈奴泛滥,屡侵中国!为佑生民,筑我长城。西起临洮,东至辽东,绵延万里,以为国塞!祈上天佑护,赖长城永存,保我国人,太平久远——!”扶苏悠长的话音尚在回荡,山地草原便连绵腾起了皇帝万岁长城万岁的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大将军合龙长城——”良久,司礼大将的传呼又随风掠过了草原。
号角金鼓中,白发苍髯的蒙恬凝重举步,从烽火台大纛旗下走到了待合的龙口前。两名身披红帛的老工师,引领着两名赤膊壮汉,抬来了一方红布包裹的四方大石,端端正正地搁置在龙口旁的大案上。蒙恬向老工师深深一躬,向两赤膊后生深深一躬,向红布大石深深一躬,遂双手抱起大石,奋然举过头顶,长喊了一声:“陛下!万里长城合龙也——!”吼声回荡间,红布大石轰然夯进了万里长城最后的缺口……骤然之间,满山黔首举起了铁耒欢呼雀跃如森林起舞,人人泪流满面地呼喊着:“长城合龙了!黔首归田了!”随着黔首们的欢呼,合龙烽火台上一柱试放的狼烟冲天而起,烽火台下的大群牧民踏歌起舞,引来了茫茫草原无边无际的和声——
阴山巍巍 边城长长
南国稻粱 北国牛羊
黔首万千 汗血他乡
牧人水草 太平华章
穹庐苍苍 巨龙泱泱
华夏一统 共我大邦
那一日,蒙恬下令将军中存储的所有老酒都搬了出来,送酒的牛车络绎不绝。大军的酒,牧人的酒,黔首的酒,都堆放在烽火台下积成了一座座小山。万千将士万千牧人万千黔首,人海汪洋地聚在酒山前的草原上,痛饮着各式各样的酒,吟唱着各式各样的歌,大跳着各式各样的舞,天南海北的种种语言汇集成了奇异的喧嚣声浪,天南海北的种种服饰汇集成奇异的色彩海洋,金发碧眼的匈奴人壮硕劲健的林胡人黝黑精瘦的东胡人与黑发黑眼黄皮肤的各式中原人交融得汪洋恣肆,酒肉不分你我,地域不分南北,人群不分男女老幼,一切都在大草原自由地流淌着快乐地歌唱着百无禁忌地狂欢着……
扶苏生平第一次大醉了。在烽火台下喧嚣的人海边际,扶苏不知不觉地离开了蒙恬,不知不觉地汇进了狂欢的人流。几大碗不知名目的酒汩汩饮下,扶苏的豪侠之气骤然爆发了,长久的阴郁骤然间无踪无影了。走过了一座又一座帐篷篝火,走过了一片又一片欢乐流动的人群,扶苏吼唱着或有词或无词的歌,大跳着或生疏或熟悉的舞,痛饮着或见过或没见过的酒,脸红得像燃烧的火焰,汗流得像涔涔的小河,心醉得像草地上一片片酥软的少女;笑着唱着舞着跑着跳着吼着躺着,不知道身在何方,不知道身为何人,不知道是梦是醒,不知道天地之伊于胡底!那一日的扶苏,只确切地知道,如此这般的快乐舒坦,如此这般的无忧无虑,在他的生命中是绝无仅有的。朦朦胧胧,扶苏的灵魂从一种深深的根基中飞升起来,一片鸿毛般悠悠然飘将起来,飘向蓝天,飘向大海,飘向无垠的草原深处……
蒙恬亲自带着一支精悍的马队,搜寻了一日一夜,才在阴山南麓的无名海子边发现了呼呼大睡的扶苏。那是镶嵌在一片火红的胡杨林中的隐秘湖泊,扶苏蜷卧在湖畔,身上覆盖着一层微染秋霜的红叶,两手伸在清亮的水中,脸上荡漾着无比惬意的笑容……当蒙恬默默抱起扶苏时,马队骑士们的眼睛都湿润了。随行医士仔细诊视了一阵,惊愕地说长公子是极其罕见的醉死症,唯有静养脱酒,旬日余方能痊愈。
蒙恬第一次勃然变色,对监军行辕的护卫司马大发雷霆,当即下令夺其军爵戴罪履职,若长公子再有此等失踪事端,护卫军兵一体斩首!那一刻,监军行辕的所有吏员将士都哭了,谁也没有折辩说大将军无权处置监军大臣之部属。反倒是二话不说,监军帐下的所有吏员将士都摘去了胸前的军爵徽记,不约而同地吼了一句:“甘愿受罚!戴罪履职!”
立即南下的谋划延期了。
忧心忡忡的蒙恬只有预作铺垫,等待扶苏恢复。此间,蒙恬连续下达了五道大将军令,将长城竣工的后续事宜轰轰然推开,务求朝野皆知。第一道将令,所有黔首营立即开始分批遣返民力,各营只留十分之一精壮,在大军接防长城之前看守各座烽火台;第二道将令,三十万大军重新布防,九原大营驻扎主力铁骑十万,新建辽东大营驻扎主力铁骑十万,其余十万余步骑将士以烽火台为基数,立即分编为数十个驻长城守军营;第三道将令,所有重型连弩立即开上长城各咽喉要塞段,粮草辎重衣甲立即开始向各烽火台运送囤积,以为驻军根基;第四道将令,修筑长城的黔首民力,若有适合并愿意编入军旅之精壮,立即计数呈报,分纳各营;第五道将令,以九原、云中、雁门、陇西、北地、上郡、上谷、渔阳、辽西、辽东十郡为长城关涉郡,以九原郡守领衔会同其余九郡守,妥善安置并抚恤在修筑长城中死伤的黔首民力及其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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