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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只擦掉一块皮,我看见他的时候脸上还留着个疤。他跟我说起这事时还用手摸摸这块伤疤——嘿,还挺有感情的——当然啦,他说,他那时吓坏了。不过他只是受了打击,倒不是真正的受惊。他觉得这就像有人把生活的盖子揭开,让他看看里面是些什么东西似的。
“弗利特克拉夫特一向是个好公民,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他这么做并不是由于外界的压力,只不过因为他是个一帆风顺,养尊处优的人。他一向就是被这样教养成人的。他所认识的人也同样如此。他熟悉的生活就是事事有条不紊、负责、踏实。现在,一根掉下来的横梁向他作了启示:生活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这个好公民、好丈夫、好父亲,很可能就在从办公室到饭店这段路上被一根掉下来的横梁意外地送掉命。他那时意识到人们会惨遭横死,能活下来只不过是由于侥幸碰运气罢了。
“本来,扰乱他心情的倒不是老天不公道。自从开头受了打击之后,他已经认命了。扰乱他心情的是在他安排得有条不紊的事情中,发现自己跟生活不仅不合拍,而且脱了节。在还没有适应生活里出现这个新情况之前,他感到自己再也安不下心来了。所以他吃完午饭,就想出了适应新情况的主意:既然他的人生可能会被意外掉下来的一根大梁结束,那么他何不也意外地改变一下自己的人生,索性一走了之呢。他说,他自忖还一如既往地爱他的家庭,不过他知道他留下的财产已足够赡养他们。因此他对家庭这份眷恋并未给分离带来什么痛苦。
“他当天下午就到了西雅图,”斯佩德说,“从那儿乘船到旧金山。他到处流浪,后来漂泊到西北部,就在斯波坎安顿下来,结了婚。他第二个老婆看上去不像第一个,虽然相貌不同,却也有很多共同点。你也知道,就是那种会玩玩高尔夫球、打打桥牌、喜欢新的色拉烹调法的那种女人。弗利特克拉夫特对自己做的事并不后悔。对他来说这是合情合理的。我看他竟然没有意识到他已经身不由己地又回到了他从塔科马跳出来的老一套生活方式里了。不过这一套我倒也一向喜欢。他过去这样做是因为需要适应掉下来的横梁,后来再没什么东西掉下来,他也就适应于再没掉下什么的生活了。”
“这故事真动人,”布里姬·奥肖内西说。她离开座位站在他面前,凑得很近。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目光深沉。“我用不着告诉你,你提出要我和他在这儿见面,对我有多么不利。既然你愿意,我也没办法。”
斯佩德嘴也不张,微微一笑。“对,你用不着告诉我。”他附和道。
“你知道,要不是我完全信任你,我真不会让自己落到这地步的。”她的拇指和食指一个劲地捻着他蓝上衣的一粒黑钮扣。
斯佩德说,“又来了!”语气里带着无可奈何的嘲弄意味。
“不过你知道是这么回事。”她死乞白赖地说。
“不,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摸摸那只捻着钮扣的手。“一开头是因为我要你说出个究竟,为什么我该信任你,才把我们弄到现在这个地步的。你不要把事情混为一谈。不管怎么说,你用不着信任我,只要你能说服我信任你就行。”
她打量着他的脸,她的鼻翼微微翕动。
斯佩德笑了。他又摸摸她的手说:“现在先别操心这个,他一会儿就到。把你的事情跟他一起办完,然后再看看我们该怎么办。”
“你让我用自己的方式——跟他——办这事吗?”
“那当然。” 棒槌学堂·出品
她把手翻过来,凑到他手下面,手指紧紧贴住他的手,温柔地说:“你真是天赐的宝贝。”
斯佩德说:“别夸张。”
她尽管还赔着笑脸,却不无责怪地望着他,然后转身回到摇椅上去了。
乔尔·凯罗很激动。他那双黑眼睛红丝密布。没等到斯佩德把门开大,就扯开又细又尖的嗓子忙不迭地把话倒出来:
“那小子在外面守着这座房子呢,斯佩德先生,就是你指给我看的那个小子,也就是你在戏院门口把我指给他看的人。这事叫我怎么说得清呢?斯佩德先生,我上这儿来是真心诚意的,丝毫没想到耍花招,设圈套。”
“我请你来也是真心诚意的。”斯佩德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不过我应该想到他会跟到这儿来的。他看见你进来了吗?”
“当然啦。我本来可以走过去,看来也没什么用了。因为你已经让他看见我们在一块了。”
布里姬·奥肖内西赶到走廊里,站在斯佩德背后急着问道:“什么小子?什么事啊?”
凯罗脱下那顶黑帽子,生硬地鞠了一躬,一本正经地说:“如果你还不知道,问斯佩德先生好了。我知道的都是他告诉我的。”
“有一个小子,到处盯着我,盯了一整夜。”斯佩德漫不经心地朝背后说。但并没回过头去看这姑娘。“凯罗,进来吧,站在这儿讲给左邻右舍听可没好处。”
布里姬·奥肖内西一把抓住斯佩德的胳臂问道:“他跟着你到我的公寓去了吗?”
“没有。我起先把他甩掉了。我猜想他是后来才回到这儿来再盯我的。”
凯罗两手捧住帽子贴着肚子跨进走廊。斯佩德在后面把走廊门关上,他们一起走进起坐间。凯罗在那儿又一次生硬地鞠了一躬说:“我很高兴又见到你,奥肖内西小姐。”
“我早知道你会高兴的,乔。”她回答说,把手伸给他。
他握着手再正式鞠了一躬,就马上把手放开了。
奥肖内西在先前坐过的那张有靠垫的摇椅上坐下。凯罗坐在桌旁的扶手椅上。斯佩德把凯罗的帽子、大衣挂在壁橱里之后,坐在靠窗的沙发一头,开始卷一支烟。
布里姬·奥肖内西对凯罗说:“山姆跟我讲了你给黑鹰开价的事,你这笔款子要什么时候才能准备好?”
凯罗眉毛一扬,微笑着说:“已经准备好了。”说罢还朝这姑娘笑了一阵子,这才看着斯佩德。
斯佩德正在点烟,脸上声色不露。
“付现钱吗?”那姑娘问。
“哦,对。”凯罗答道。
她皱起眉头,舔舔嘴唇,又缩回舌尖,问道:“如果我们把鹰给你,你现在就能付给我们五千美元吗?”
凯罗举起一只在扭动的手。“请原谅,”他说。“我没把意思说清楚。我并不是说现在我口袋里有五千块钱,而是说我已经准备好了。只要在银行营业时间,随时打个招呼就可以拿到。”
“哦!”她看着斯佩德。
斯佩德把烟往下喷到胸口前,说道:“这话大概不假。今天下午我搜他身上的时候,他口袋里只有几百块钱。”
看见她眼睛睁得又大又圆,他咧嘴一笑。
【注】G字是古特曼(Gutmen)的第一个字母。
凯罗说,“我明白了,”不过笑容里带着怀疑。“他在这儿吗?”
“我不知道。”她不耐烦地说,“那又有什么关系?”
凯罗笑容里的疑云加深了,“关系可大着呢。”他说道,又把两只手放在腿上,有意无意地用粗短的食指点点斯佩德。
姑娘朝那个指头看了一眼,做了个不耐烦的动作说:“不是我,就是你。”
“一点不错。我们还应该算上外面跟踪的那个小子吧?”
“对,”她附和道,又哈哈一笑。“对,除非他是你在君士坦丁堡用的那个人。”
突然间凯罗的脸涨得通红,他勃然大怒,尖声嚷道:“就不会是你安插的吗?”
布里姬·奥肖内西从椅子上跳起来,咬着下唇。她的眼睛又黑又大,脸色紧张发白。她三脚两步走到凯罗跟前。他刚要站起来,她就伸出右手,噼啪打了他两个耳光。在他脸上留下了明显的指印。
凯罗咕了一声,也立即还手打她耳光,还把她猛推到一边,推得她站不住脚,只发出短促低沉的叫声。
斯佩德脸上毫无表情,从沙发里站起来,走到他们身边,一把扼住凯罗的脖子直摇晃。凯罗喉咙格格作响,一手伸进衣袋里。斯佩德又一把抓住凯罗的手腕,使劲把他的手腕从衣服上扭开,强迫这只手朝侧面伸直。他扭着凯罗的手腕,直扭到凯罗松开软弱无力的手指,那支黑色手枪掉在地毯上。
布里姬·奥肖内西飞快地把枪捡起来。
凯罗因为脖子被卡着,好不容易才说出话来:“这是你第二次动手揍我啦。”他眼睛虽然因为脖子被卡着有点突出来,眼神却仍然冷冰冰,气势汹汹。
“对,”斯佩德吼道,“你挨了揍,就会甘心认打了。”他放开凯罗的手腕,又张开大手,往他脸上猛抽三下。
凯罗想往斯佩德脸上吐唾沫,可是他嘴巴干得吐不出来,只做了一个愤怒的姿势。斯佩德又往他嘴上打了一巴掌,把他的下唇也打破了。
这时门铃响了。
凯罗眼珠骨碌碌一转,紧盯着通走廊门的过道。眼神里这会儿不是愤怒,而是警惕。姑娘喘着气,转过身去望着过道,神色惊惶不安。斯佩德阴郁地朝凯罗看了一会儿。只见他嘴唇鲜血直淌,不由后退一步,扼住脖子的那只手放了下来。
“谁来了?”姑娘走到斯佩德身边轻声问道。凯罗的眼珠骨碌碌又转回来,也含有同样的意思。
斯佩德烦躁地回答:“我不知道。”
门铃又响了。这回按得更急。 棒槌学堂·出品
“好了,别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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