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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波,你还疼吗?”
“不太疼。”
苏怀舜说:“打了镇痛剂。”
然后一路无话,穿过市区后,越走越荒凉,路边稀稀拉拉几点灯光,就是快到渔村了。
苏怀舜说这里是他老家,但是也并没有把他们安排在自己亲戚家里,他们在院子里等,看着他走进去和一个女人交涉,然后便把他们带到渔船上,点起来一盏油灯。
他直话直说:“不能让你住在人家家里,怕给他们惹上麻烦。这几条船在礁石背面,平时不会有人过来,你们白天也不要出去。”
说罢,又指给他们放米和菜的瓦缸。
“谢谢你。”
苏怀舜恼恨地瞪过去一眼:“乔曼波,你以为我做这么多是为了你?我还不是为阿越。”
说罢弓着身子退了出去。
“苏怀舜,”陈越叫住他,苏怀舜就站在甲板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帮我跟爱柳说一声对不起,那天我话太重了。”
出事以来,苏怀舜表情一直都是淡淡的,但是底下的恼怒陈越不是感觉不到,苏怀舜终于皱着眉,好像快要忍耐不住了似的答道:“陈越,你他妈好自为之。”
直等到听到他的摩托发动,陈越才缩进船篷里,曼波已经用一只手铺好了床。这里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锅碗瓢盆什么都有,就是都显得脏脏的,海风一吹,咸咸的味道。
两个人紧挨着躺下,被木板硌得浑身不舒服,扯过毛毯盖在身上,毛毯也潮潮的。
但是那种不安的感觉却没有了,船下海浪轻轻的摇动,人就变得很软,很放松。推开窗,还有满天的星光。
曼波突然问他:“还气不气?”
他一时又真的气起来,但是却气得发笑:“气,气炸了,怎么会不气,你是不是从小就只会让别人着急、生气?”
曼波却说:“我知道你不是气,是担心,是怕,怕我会死掉。”
被他一说,陈越的眼泪又快出来了,他原来也不是这样爱哭的,男孩子不能随便哭的嘛,但是曼波就是让他很容易掉泪,好像掉进热锅的饴糖,融得稀稀的。
“你们刚刚说的爱柳是谁?”
“你耳朵还真尖哎……”陈越撇撇嘴,“是苏怀舜的妹妹啦。”
“女朋友?”
“……”陈越答不上来,也许是吧,但是不知道回去后还是不是,也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回去。他不禁想起那天看的电影来,方刚在曼儿家疗伤练武的那段时光,大概就和他们现在差不多吧。
“苏怀舜挺够义气的。”
“嗯……”听他一直不咸不淡讲别人,陈越闷闷地翻了个身,他一动,整个船都跟着晃起来,他手忙脚乱支起上身,“波仔,波仔?有没有撞到你?”
没想到船晃得更厉害,曼波赶紧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扯到身边乖乖躺下来,“别乱动……”
陈越也是真的累了,安静了一会儿,就沉沉睡去。并没有梦,但是睡着了也能感觉到曼波就在身边,暖烘烘地挨着自己,就很安心。
☆、第九章
费明时来的时候,陈越正气喘吁吁地坐在自家门前忍痛。费明时从公文包里掏出稿子给他,让他先看着,有什么问题再修改,自己则自来熟地去厨房做饭。
陈越凑在渐暗的天光下,看那几页薄薄的新闻稿,虽然那上面写的正是他所经历的,是他过去生命的重心,但是读起来却好像事不关己,他的故事里没有这么浓的江湖意味。也许李文彪的反戈一击雷霆万钧,成为S市黑帮历史上令人津津乐道的大事件,但是对于他而言,难以忘怀的却是和曼波在渔船上避祸的那三个月。
早上起来,他用煤气炉焖米饭,又把鱼竿支在船舷上,等饭焖好,鱼也钓上来,在水里匆匆洗过,刺溜一声滑进锅里,没有葱姜,两面煎过就放水煮,起锅之前,扔一把苋菜进去,红淌淌的一锅,虽然品相不好,也吃得有滋有味。
过了两天,苏怀舜的亲戚划着排子过来给他们送水和口粮,出逃时全部积蓄都带在身上,他便高价向人家买猪血和奶粉。
天气一天热过一天,他怕曼波的伤口会感染,白天就让他躺在甲板上,头上顶着芭蕉叶子,自己在旁边给他打扇。
若他蹲在船舷上洗衣,曼波也跟着坐在旁边,白生生的小腿在水里划来划去,很不安分,无头无脑地冒出一句:“不知道市里面怎么样了。”
他恨恨地顶回去:“有空关心那个,不如关心关心你老爹。”
曼波便闷闷地闭上嘴。正午的太阳晒下来,水面上腾起一层热浪,蒸桑拿一样让人气闷,隔壁还排着几条旧船,窄窄细细的,像几条干鱼,他们这条船一动,就都粼粼地动起来,很有点伶仃的感觉。
这样的冷战并不会持续多久,等陈越把衣服铺到船篷上晾起来,曼波也从里面取出一副旧纸牌,两个人就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牌,消磨掉半天的时光。
虽然明明更习惯了沉默的是陈越,但是每次先开口的却也是他,曼波听他讪讪地开口说,你还说苏怀舜够义气咧,再没来过一趟,便抬眼投过来一把揶揄的目光,然后不计前嫌地天南海北聊开去。
后来晚上也变得很热了,他们不再住船上,而是跑到礁石的洞里去睡,第一天进去的时候呼啦啦出来好多蝙蝠,还把他吓了一跳。曼波失血太多,一直有些怕冷,陈越都是把毯子给他裹好,自己光着睡也不怕。
半夜里醒来,从洞口看出去,外面总是又高又亮的明媚星空,天地间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却不会感到恐慌,时间像是被定住了,流得极慢。
有天早上,陈越醒来,发现曼波不在身边,心里立刻惴惴的,到船上一看,也没有人,仔细数数,发现船少了一条,心知曼波走了,然而也不会恨或怨怪,只是有些怅然,因为是早就料到有这一天的。
他呆呆地等到晚上,饭也没有心情做,就见渔船在岩石背后拐了个弯,朝这边划过来,曼波把绳子系好,轻松一跳,跳到自己旁边来,脸上黑汗水流,惨兮兮的。
“去哪里了?”
曼波先弯腰去揭锅盖,见锅里什么都没有,才瞪着眼睛转过来:“怎么没有吃的?”
讲得陈越也愣愣的:“我怎么知道你还会回来吃饭?”
曼波叼一块肉干在嘴里,舀了水从头淋到脚,陈越赶紧把水瓢抢过去,“伤口还没痊愈,沾不得水的!快把衣服脱下来,我给你擦澡。”
曼波就脱得赤条条的,连内裤都扒下来,背转身盘腿坐下来,让陈越给他擦。
“我到渔村里转了一趟,打听点消息,庄兴是出了暗花不假,但是彪哥还是没有找到,倒是七公他们站出来说话,说庄兴他们先挑事,现在又痛下杀手,不合规矩。”
“打听消息怎么到现在才回来?”
“我看有船进港,就跟着去卸鱼,八块一天。”说着,从一堆脏衣服里掏出一卷钞票。
陈越无话可说,只有尽心尽力把曼波搓洗得干干净净。
曼波水淋淋坐在甲板上,兴致明显比前段时间好起来,从他刚刚的话里,陈越也听出了转机,毕竟时间过了这么久李文彪还没被揪出来,就足见人心所向了。
此后每天,曼波都去渔村转一圈,一是为了打听消息,二也能赚一点钱回来,有时候是帮人家卸货,有时候是给做日化品的小作坊贴包装纸,有时候干脆就是打撞球赌钱了,他总是能赚到一点。每次回来都是好消息,帮里举行了会议啦,七公他们翻脸走人啦,庄家两个儿子躲在祖屋里,轻易不出来露面啦。
有天回来,脸色却不太好。陈越问他怎么了,过了很久才说,是庄爷去世了,死在医院里,从上回中风以后就一直昏迷,拖到昨晚才死。
风光一辈子,也还是躲不了有这样一天。生前多利霸,死的时候儿子却躲在祖屋里,都不知道能不能风光大葬。只晓得争争争,争出这样的结果来。
第二天曼波又走了,这一走好多天都不见人,庄爷死后,没有人镇在那里,什么忌惮都没有了,帮里自然更有得一番乱,李文彪他们肯定要乘乱而起,陈越想象着,李文彪的一干死党大概这时候都要从四面八方的缝隙里爬出来,巴巴地往S市赶。
又过了近一周,曼波终于回来,一脸的疲惫,穿了一件新衬衫,整个人显得年轻干练,精神明显地松懈了下来,都过去了,料理停当了,没事了,说:“可以回去了。”
他仰起脸:“现在就走吗?”
曼波定定地看了他一阵,看得他都莫名其妙了,才笑笑:“明天再走吧,在这里再过一夜。”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曼波的声音里也有一丝留恋在。
这一晚,两人心照不宣地,都不肯去睡,曲起膝盖并排坐在船头。月亮沉沉地坠下来,就悬在头顶上,两个人像是流落在世界边缘,心里头满满的,都是彼此。
“这几天都发生了什么事?”
“庄兴死了,就在‘九华’门口,刚一下车,就被人一酒瓶子扎进脖子里。他弟弟听到消息就跑路了,还没找到,家眷都还在祖宅里,彪哥的意思是斩草除根,不留后患,七公他们也都没意见。庄兴那种脾气,仗着老爸作威作福,把人都得罪光了。”
陈越可以想象出其间的剧情跌宕,眼前都能浮现出道道血光,但是曼波好像讲件很普通的事情一样,声音都没什么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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