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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突然发现他竟是醒着,一下子惊地坐起来,不确定地喊他阿越?阿越?
他也不答,仍旧迷蒙地注视着上方,大概是真的醉了,只是做了荒唐的梦。
苏怀舜看了他很久,最终给他盖上了一条被子,把桌面收拾干净,然后坐在一边,单是看他。或是看他,或是自省,他们中间不是无拦的,就算他们够胆,也终是隔了一个人,他先是苏爱柳的哥哥,他又先是爱柳的丈夫。
他在这时间,突然想起来曼波来。清醒时他是蒙昧的,醉后反而明智。
清明节那一天,陈越去看乔叔和凤姨,他们是合墓葬下的。去得很晚,墓碑前已经摆了花和果盘,鞭炮屑碎了一地,香炉里的香烛燃尽,曼波已经来过。
他静静地立在那里,南国的春天极短,阳光照下来的地方都热。墓地所在是一片小山坡,一眼望去是一排排墓碑,填了字和照片的是地下已经有主,没有填的也是有所预定。常叹生命无常,到了这里,又忍不住承认上天注定。总之是尘归尘,土归土。
风浪吹过,拂低一片草地,一条明亮的波浪线延绵扫过,酢浆草浅紫红的花乍隐乍现。
突然曼波叫他,阿越。
他心中一颤,回过头来,近一年没见面,曼波还是那样,比报纸上来得更年轻和坦然一点,双手插兜站在他身后二三米的地方。
“等你好久,都以为你不会来了。”
“等我做什么?”
曼波想了想,答道:“想你带我去看看倩倩的墓。”
一阵风吹过来,他颇有些怨怼地说:“有空站在这里等,还不如亲自去找找看。”
曼波又顿了一下,才道:“也是为了见见你。”
于是他们沿着一排排墓碑走,找到倩倩的那座,倩倩一直是歉歉的,要附在墓碑上的照片也找不出一张够张扬的来。墓边参差着伸出一丛丛黄的紫的野菊花。
她的朋友没有来,她们是活在当下的一群人,没有前世今生的,更愿在夜宵当中给她留一杯酒。
曼波背对着他,淡淡地说:“谢谢你照顾她。”
他想起来倩倩最终没有去追求的心愿,便问:“如果她去找你,你会不会答应结婚?”
曼波笑了一下,“不会的,我并不爱她。”他也没有觉得这样的回答冷酷。
两人闲闲地走出公墓,一走到公路上尘土的味道就升起来,金色的阳光下粉尘漂浮,世界总是儿时洁净,越长大越看出来它的浑浊。
曼波攀着车门,笑说:“愿不愿意坐我的车。”
他照例是摇摇头,却问起:“承先还好吗。”
曼波点头,“他很好,已会走会讲。”
“不要让佣人图省事还包尿片,对走路不好的,腿也容易变弯。”
曼波笑起来:“少婆妈了。”又说:“阿越,你就是人太好。”
语气里却好像有点责备的意味在,而他竟也是理解的,或者说是突然理解了。他也不是好,也不是坏,只是乡愿。而孔夫子说恶紫夺朱,乡愿乱德,他并不想妨害谁,却终于是落花流水忽西东了。
☆、第十八章
陈越站起来,收拾起桌上的盆盆盏盏,到水池边冲洗,水声阵强阵弱,淅沥沥的揪心。
天色已经很晚,虽然开了灯,但是瓦数低,光线也就很暗,黑暗好像有质感,是沉沉的,压在费明时背上,迫得他弯起腰。
好半天,才说:“你说我爸爸没有死,是真的吗,有什么证据?”
“他好歹算是大人物,死没死大家怎么会不知道,你大伯虽然是横死街头,也有好好给他出葬哩。他们那批人,该是在七八年扫黑时期集体出逃了。”
他顿了顿,想起苏怀舜,“一位苏姓警员中弹牺牲”,当时的报导里有过这么一句,乍现还无。
一九七八年以前已经吹过来一缕新鲜的风。
起初是名叫黄得望的国会议员坐黑色轿车来在市中心的广场演讲,除了罢工潮时期,公开的演讲十几年来未曾有过,故而轰动一时,市民都跑来看热闹,好像新商厦开业。捞到一句半句时髦的语言,也就时时挂在嘴边,炫耀式地对他人讲。
此后频繁的有选举的汽车拉着横幅在热闹的街区开过,扩音喇叭响彻长街,因为开普勒效应怪模怪样地拖长了调子,谁也听不太懂,愕然望着它的尾气。
双龙会资助的州议员何万金是本地人,人气高,又爱出风头,有事没事就在市中心搭台,话筒握在手里,旁边立着好几架音响,噼里啪啦讲得一两钟头,常常是讲完了意犹未尽,还执意要唱一首邓丽君。因为有乔曼波出钱,来听的人都可以领到一块毛巾和香皂。
结果专门替他给听众发礼品的阿琴就被他搞大了肚子,养在了海滨新建的别墅里,后来阿琴生的是女儿,陈万金又有新欢,就把母女两赶了出来。
于是新华街的夜市上,每天都可以看到阿琴在那里摆摊。有时候无良的路人会借着买东西,故意向她问起陈万金,什么不好听的话都说。她其年不到二十岁,被问得急了也只晓得冷着脸站在那里,孤立无援的样子。
陈万金还是一样的演讲,给新商厦剪彩,印着他的胖脸的宣传海报贴了满大街,哪里都有他,活动结束了也照样很多人排队等着领香皂和毛巾。那个时候本埠的政治氛围大致就是这样了。
在这种轻佻流俗的气氛里,民主的精神却也悄悄跟着蔓延开。有天中午一位叫李望青的中学教员在现在人民广场的那片地方做演讲,去了很多学生。
陈越在警局接到陈万金的电话,说李望青的讲话“要不得”,要求警察去抓人。陈越本来放着不管,后来乔曼波的电话直接跟到局长的办公室,要他们“意思意思”把学生赶走就行。
他和同事就一起往演讲的地方去了。
那里现在被建成人民广场,还立有那位李望青教员的大理石雕像,原来只是一块空地,旧的民房被拆掉,剩下一片废墟,三三两两残留着几株生命力够强的树木。他们这群警察就靠在树干上抽烟,看着李望青给他的学生们演讲。
雕塑师把李望青雕得瘦削刚劲,一如斗士,但是他们望着他,觉得好普通,和一般的教员一样穿白衬衣和黑色料子裤,头发剪得很短,清清爽爽的,比较不同的是他鼻梁很高,拱起来一节。他不是本地人,有口音,在讲“要公义和法治,不要暴力”时,那个“和”发成“活”字音。
他不挥手,也不攒拳头,但是讲本埠的历史,世界的潮流,讲变革,讲选举,一句句地居然叫人翻起一身鸡皮疙瘩,好像是痛快淋漓洗了个热水澡,又好像突然在眼前打开了一扇窗,外面耀眼的日光一起泻下来。台下面学生的眼睛星星一样,亮莹莹的。
等他讲完,他们就一起从树荫下走过去,舞着警棍把学生赶走,算做完成任务。而李望青弯着腰从临时搬来的课桌上跳下来,跟他们一一握手,说谢谢你们,倒叫他们十分不好意思。
都觉得这个李望青好不一般,但也没有想到他真的会去参加竞选。
他摸了逆鳞以后,双龙会更嫌警察不得力,后来干脆派自己的兄弟去打人,还造成了流血事件,受伤的大多是学生,影响变得很不好,还损害了陈万金的形象,因为都知道他的底细。
那时候他和曼波绝少见面了,但是他有时会去曼波的住处看承先。曼波又搬了家,也和陈万金一样,住在海滨别墅,又白又新的洋楼,花园里专门有园丁打理。也不过是十年而已,和住在码头“志发旅馆”的时期,是境况迥异了。
他通常是从后门走,穿过夹竹桃的花枝,承先的保姆是个年轻女孩,给他打开厨房的铁门放他进去。他只在厨房坐坐,玩具和点心交给女孩,承先就在抱着他的腿,桌子的腿,凳子的腿,欢喜得不得了地穿来穿去。
女孩子解释说:“宝宝最开心您来,他都好少能见爸爸,先生太忙了。”
他点点头,他几乎每月都来一两次,也从来没有碰见过曼波。不见面倒好,见面才是尴尬。尖锐的恨意已经没有了,好像蚌壳里含着一颗沙,渐渐化做了珍珠。外面是圆润好看的,硬的包裹在里面了。
有一次从厨房里出来,走在小路上,突然飘过一朵流云,日影一黯一明,他心中一动,回过头去,二楼拢着白纱窗帘的窗前人影一躲,他便疑心那是曼波。但是也只逮到那一次,也不知道那是他的幻觉,还是曼波躲他躲得更小心了。
李望青在学校门前的公车站被枪杀那天是周五,照例寄宿学校放学的日子,门口车多人多,惨祸就发生了。学校不属于他们分局的辖区,所以他没有出警,但是事情是知道的。心里又凉又怒,不明白曼波怎么会指使人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那天也是他去看承先的日子,本来不想去的,但是礼物都买好了放在抽屉里,犹豫再三还是去了。
承先高高兴兴地玩他送的小汽车,嘴里还模仿着嘟嘟嘟的声音,那个女孩子在旁边煮茶,茶水沸起来,壶盖叮当当敲着壶口,女孩子打着拍子哼一首曲调悠长的民歌:宝贝,你爸爸正在过着动荡的生活,他参加游击队打击敌人啊我的宝贝。你妈妈和你一起等待着他的消息。
窗外是个热辣的晴天,太阳堪堪地照在门口,不能进来一分,既已近黄昏,热度就变得懒懒闲闲的,没那样毒了。棕榈树的叶子沙沙地摇动,绿荫明昧不定地晃过她面孔,歌词里有一种藏起来的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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