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小说:我们仨作者:杨绛字数:3505更新时间 : 2017-07-31 04:16: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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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阿圆,我唯一的女儿,永远叫我牵心挂肚的,睡里梦里也甩不掉,所以我就创造了一个梦境,看见了阿圆。该是我做梦吧?我实在拿不定我的梦是虚是实。我不信真能找到她的医院。
    我照常到了钟书的船上,他在等我。我握着他的手,手心是烫的。摸摸他的脑门子,也是热烘烘的。钟书是在发烧,阿圆也是在发烧,我确实知道的就这一点。
    我以前每天总把阿圆在家的情况告诉他。这回我就把梦中所见的阿圆病房,形容给他听,还说女婿准备为她床头接电话,为她要一只冰箱等等。钟书从来没问过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事。他只在古驿道的一只船里,驿道以外,那边家里的事,我当然知道。我好比是在家里,他却已离开了家。我和他讲的,都是那边家里的事。他很关心地听着。
    他嘴里不说,心上和哦一样惦着阿圆。我每天和他谈梦里所见的阿圆。他尽管发烧,精神很萎弱,但总关切地听。
    我每晚做梦,每晚都在阿圆的病房里。电话已经安上了,就在床边。她房里的花越来越多。睡在小床上的事刘阿姨,管阿圆叫钱教授,阿圆不准她称教授,她就称钱老师。刘阿姨和钱老师相处得很好。医生护士对钱瑗都很好。她们称她钱瑗。
    医院的规格不高,不能和钟书动手术的医院相比。但是小医院里,管理不严,比较乱,也可说很自由。我因为每到阿圆的医院总在晚间,我的女婿已不在那里,我变成的梦,不怕劳累,总来回来回跑,看了这边的圆圆,又到那边去听女婿的谈话。阿圆的情况我知道得还周全。我尽管拿不稳自己是否真的能变成一个梦,是否看到真的阿圆,也许我自己只在梦中,看到的只是我梦中的阿圆。但是我切记着驿站的警告。我不敢向钟书提出任何问题,我只可以向他讲讲他记挂的事,我就把我梦里所看到的,一一讲给钟书听。
    我告诉他,阿圆房里有一只大冰箱,因为没有小的了。邻居要借用冰箱,阿圆都让人借用,由此结识了几个朋友。她隔壁住着一个“大款”,是某饭店的经理,入院前刷新了房间,还配备了微波炉和电炉;他的夫人叫小马,天天带来新鲜菜蔬,并为丈夫做晚饭。小马大约是山西人,圆圆常和她讲山西四清时期的事,两人很相投。小马常借用阿圆的大冰箱,也常把自己包的饺子送阿圆吃。医院管饭的师傅待阿圆极好,一次特地为她做了一尾鲜鱼,亲自托着送进病房。阿圆吃了半条,剩半条让刘阿姨帮她吃完。阿圆的婆婆叫儿子送来她拿手的“妈咪鸡”,阿圆请小马吃,但他们夫妇只欣赏饺子。小马包的饺子很大,阿圆只能吃两只。医院里能专为她炖鸡汤,每天都给阿圆炖西洋参汤。我女婿为她买了一只很小的电炉,能热一杯牛奶……
    我谈到各种吃的东西,注意钟书是否有想吃的意思。他都毫无兴趣。
    我又告诉他,阿圆住院后还曾为学校审定过什么教学计划。阿圆天天看半本侦探小说,家里所有的侦探小说都搜罗了送进医院,连她朋友的侦探小说也送到医院去了。但阿圆不知是否精力减退,又改读菜谱了。我怕她是精力减退了,但是我没有说。也许只是我在担心。我觉得她脸色渐变苍白。
    我又告诉钟书,阿圆的朋友真不少,每天病房里都是献花。学校的同事、学生不断去看望。亲戚朋友都去,许多中学的老同学都去看她。我认为她太劳神了,应该少见客人。但是我听西石槽那边说,圆圆觉得人家远道来访不易,她不肯让他们白跑。
    我谈到亲戚朋友,注意钟书是否关切。但钟书漠无表情。以前,每当阿圆到船上看望,他总强打精神。自从阿圆住院,他干脆都放松了。他很倦怠,话也懒说,只听我讲,张开眼又闭上。我虽然天天见到他,只觉得他离我很遥远。
    阿圆呢?是我的梦找到了她,还是她只在我的梦里?我不知道。她脱了手套向我挥手,让我看到她的手而不是手套。可是我如今只有她为我织的手套与我相亲了。
    快过了半年,我听见她和我女婿通电话,她很高兴地说:医院特地为她赶制了一个护腰,是量着身体做的;她试过了,很服帖;医生说,等明天做完CT,让她换睡软床,她穿上护腰,可以在床上打滚。
    但是阿圆很瘦弱,屋里的大冰箱里塞满了她吃不下而剩下的东西。她正在脱落大把大把的头发。西石槽那边,我只听说她要一只帽子。我都没敢告诉钟书。他刚发过一次烧,正渐渐退烧,很倦怠。我静静地陪着他,能不说的话,都不说了。我的种种忧虑,自个儿担着,不叫他分担了。
    第二晚我又到医院。阿圆戴着个帽子,还睡在硬床上,张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刘阿姨接了电话,说是学校里打来的让她听。阿圆接了话筒说:“是的,嗯……我好着。今天护士、大夫,把我扛出去照CT,完了,说还不行呢。老伟过来了。硬床已经拆了,都换上软床了。可是照完CT,他们又把软床换去,搭上硬床。”她强打欢笑说:“穿了护腰一点儿不舒服,我宁愿不穿护腰,斯斯文文地平躺在硬床上;我不想打滚。”
    大夫来问她是否再做一个疗程。阿圆很坚强地说:“做了见好,再做。我受得了。头发掉了会再长出来。”
    我听到隔壁那位“大款”和小马的谈话。
    男的问:“她知道自己什么病吗?”
    女的说:“她自己说,她得的是一种很特殊的结核病,潜伏了几十年又再发,就很厉害,得用重药。她很坚强。真坚强。只是她一直在惦着她的爹妈,说到妈妈就流眼泪。”
    我觉得我的心上给捅了一下,绽出一个血泡,像一只饱含着热泪的眼睛。
    我不敢做梦了。可是我不敢不做梦。我握着锺书的手,一再对自己说,梦是反的。
    我想到她梦中醒来,看到自己孤零零躺在医院病房里,连梦里的妈妈都没有了。而我的梦是十足无能的,只像个影子。我依偎着她,抚摸着她,她一点不觉得。
    我知道梦是富有想像力的。想念得太狠了,就做噩梦。我连夜做噩梦。阿圆渐渐不进饮食。她头顶上吊着一袋紫红色的血,一袋白色的什么蛋白,大夫在她身上打通了什么管子,输送到她身上。刘阿姨不停地用小勺舀着杯里的水,一勺一勺润她的嘴。我心上连连地绽出一只又一只饱含热泪的眼睛。有一晚,我女婿没回家,他也用小勺,一勺一勺地舀着杯子里的清水,润她的嘴。她直闭着眼睛睡。
     
    我不敢做梦了。可是我不敢不做梦。我疲劳得都走不动了。我坐在钟书床前,握着他的手,把脸枕在他的床边。我一再对自己说:“梦是反的,梦是反的。”阿圆住院已超过一年,我太担心了。
    我抬头忽见阿圆从斜坡上走来,很轻健。她稳步走过跳板,走入船舱。她温软亲热地叫了一声“娘”,然后挨着我坐下,叫一声“爸爸”。
    钟书睁开眼,睁大了眼睛,看着她,看着她,然后对我说:“叫阿圆回去。”
    阿圆笑眯眯地说:“我已经好了,我的病完全好了,爸爸……” 
    钟书仍对我说:“叫阿圆回去,回家去。”
    我一手搂着阿圆,一面笑说:“我叫她回三里河去看家。”我心想梦是反的,阿圆回来了,可以陪我来来往往看望爸爸了。
    钟书说:“回到她自己家里去。”
    “嗯,回西石槽去,和他们热闹热闹。”
    “西石槽究竟也不是她的家。叫她回到她自己家里去。”
    阿圆清澈的眼睛里,泛出了鲜花一样的微笑。她说:“是的,爸爸,我就回去了。”
    太阳已照进船头,我站起身,阿圆也站起身。我说:“该走了,明天见!”
    阿圆说:“爸爸,好好休息。”
    她先过跳板,我随后也走上斜坡。我仿佛从梦魇中醒来。阿圆病好了!阿圆回来了!
    她拉我走上驿道,陪我往回走了几步。她扶着我说:“娘,你曾经有一个女儿,现在她要回去了。爸爸叫我回自己家里去。娘……娘……”  
    她鲜花般的笑容还在我眼前,她温软亲热的一声声“娘”还在我耳边,但是,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一晃眼她没有了。就在这一瞬间,我也完全省悟了。
    我防止跌倒,一手扶住旁边的柳树,四下里观看,一面低声说:“圆圆,阿圆,你走好,带着爸爸***祝福回去。”我心上盖满了一只一只饱含热泪的眼睛,这时一齐流下泪来。
    我的手撑在树上,我的头枕在手上,胸中的热泪直往上涌,直涌到喉头。我使劲咽住,但是我使的劲儿太大,满腔热泪把胸口挣裂了。只听得噼嗒一声,地下石片上掉落下一堆血肉模糊的东西。迎面的寒风,直往我胸口的窟窿里灌。我痛不可忍,忙蹲下把那血肉模糊的东西揉成一团往胸口里塞;幸亏血很多,把滓杂污物都洗干净了。我一手抓紧裂口,另一手压在上面护着,觉得恶心头晕,生怕倒在驿道上,踉踉跄跄,奔回客栈,跨进门,店家正要上闩。
    我站在灯光下,发现自己手上并没有血污,身上并没有裂口。谁也没看见我有任何异乎寻常的地方。我的晚饭,照常在楼梯下的小桌上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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