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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廖心里一惊,阎乐成这番话颇有道理,而且的确都在《日书》里有明白记载,自己刚才一时惧怕,反而没想到。如果真的用棺木装殓那些尸骨,那岂不是讨好那些刑徒鬼魂吗?说不定不但不能禳解,反而让那些鬼魂更加得意洋洋、有恃无恐。于是急忙问道,那阎君以为当如何处置?
阎乐成心里颇为得意,他也知道王廖这个人一向怕鬼,所以自己这番话吓住了他毫不奇怪,他道,所以对这些被依法处死的刑徒恶鬼绝不能姑息,否则遗患无穷。臣以为,明廷不妨发县廷所藏乌头、附子、鸩毒等毒药,掺杂牡棘、桃木,然后将尸骨抛入铁锅煮烂,扔到大江里,那些鬼魂就绝不可能作祟人间了。
王廖哦了一声,想了一下,道,好吧,一切都照你的意思办。这件事你全权负责,现在你即刻带人去后山挖掘。
阎乐成道,遵命。他得意地回头,还没走到门口,就大声喊道,婴齐,这次轮到你大展身手了,当年这批囚犯是你处死的,尸体也是你带人埋的,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你是责无旁贷的。
王廖听到他的叫唤,心头有点蕴怒,这老牧竖果然心里嫉恨不释,虽然他暂时找不到借口处置婴齐,却会巧立名目地役使他。婴氏的家产既然充公,那就成了无爵士伍,如果有公事需要征发百姓,自然就是第一个被征发的对象。王廖厌恶地看着阎乐成的后脑勺,只恨找不到什么理由来切责他。
后山青翠的竹林里,中间却有一大片空地,长满了萋萋青草。阎乐成一声令下,百姓们各种农具齐下,将泥土掘起。不多时,这片青葱的草地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狼藉,一个个长方形的坑整整齐齐的,像一张画满格子的网,铺满了山坡。坑大约有近一百个,每个坑里都躺着一具呲牙咧嘴的骨架,不时地升起污秽的空气。阎乐成拖长了声音笑道,婴齐君,你把那些骨架都拣起来,一一放到竹篓里,等到铁锅里的汤一烧沸,你就把骨头往里面扔罢。
婴齐唯唯连声。他的面庞比几个月前瘦了一些,看上去毫无表情,自从叔叔自杀,他的家产就被没入县官,只剩了一间草房,一头耕牛,几十亩地。幸好里长因为曾经受过婴庆忌的恩德,对他还算颇为照顾,只是在阎乐成巡行闾里的时候,才假装对他严厉一些。每次公事征发,阎乐成总少不了会召唤婴齐,最苦最累的活都分派他干。他是乡啬夫,有这权力。如果违抗的话,他就正好可以引用《徭律》,告他"乏徭不作",那就得下狱。婴齐自然不会中阎乐成的诡计,对阎乐成他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那就是他并不恨阎乐成,阎乐成的儿子确是因自己死的,也许自己换了他,也会这样干罢。他唯一痛惜的是叔叔为什么非要自杀,如果他不自杀,至少现在还不会死。那时离新年已经没有多久,在一系列审讯中,他完全可以熬过这年冬天,等待大赦。还有,他感到奇怪的是,手臂上被叔叔咬的伤口虽然已经愈合,却每每在他伤心的时候会突然疼痛。他那时就擦干眼泪,想,叔叔不要我做一个软弱的人,不要老沉浸在过去中。大概因为此,他才以自杀来唤醒我的罢。虽然我以前并不是一个软弱的人,但我现在的确是,我为什么忘不了那么多过去的事……我不能一直这样下去。
阎乐成得意地朝四周望了望,假装歉意地对其他百姓解释道,婴齐君当时是县廷狱史,这些罪犯都是他处决的,鬼魂畏惧恶人,即便作祟,也不敢对他怎么样。所以我不让诸君插手帮忙,也都是这个缘故,宁愿婴齐君多受点累了。
婴齐没有听他说什么,他只顾埋首在坑里忙碌。坑里臭气熏天,其他的人都躲得远远的。阎乐成俯视着这个害死自己儿子的人,心头满是怨毒,恨不能拔出剑,一剑插在他背上,从后背贯到前胸,结果了他。然后一脚将他蹬下去,用土盖上。只是他不敢。
不一会儿,旁边的竹篓子就装满了。婴齐伸腰歇息了一下,换了个篓子,然后跳到一个新挖开的坑里,那坑里是一具比较小的骨架,看上去生前是个娇弱的女子,尸骨之上,盖着一块空心砖,砖面隐约可见两行刻字,字迹比较潦草,当是随意刻成。婴齐拾起那砖,上面写的是:
豫章县大逆无道殊死,卫缀,太始四年十二月四日弃市,尸在此下。
婴齐一读之下,不禁大是感慨。是的,这个女子生前他认识。他至今还记得她的模样,身材中等,面色白皙,说话的间歇,时不时会皱一皱眉头,显得妖娆可爱。她勾结刘丽都等人,行使苦肉计,意图扰乱县廷,却最终被沈武识破。她那时跪在地下,口齿伶俐地应付沈武讯鞫的姿态历历如在目前。多么美丽可爱的一个女子,可惜为了不切实际的谋反,在豫章西市被切下了头颅,变成了今天黄土垄中的一具枯骨。没有见过她的人,怎么又会想象出这具枯骨几年前还是一个青春勃发的少女。青葱的生命霎时就离她远去,没有一点踪迹。婴齐心里想着,胸中酸抑,眼睫上不由自主又有了泪花。他仰起头,四顾阴沉的竹林,难道她虽死了,而魂魄犹在此地,能作祟人间么。他想到这里,心中竟有一丝欢喜。如果真的是这样,人生倒也不是毫无意义。从这个世间跨入那个世间,人仍是有知觉的,说不上是一瞑而万世不复视,她照样可以视,可以思,只不过她的形体在我们这个世界的人看来是缥缈的。那么,刘丽都和沈武,他们的魂魄也同样飘荡在长安和湖县的天空了,他们能不能识得归途,回到这豫章来呢,回到豫章,就在这里,默默地凝视着他-婴齐。那么自己,就还不是孤苦无依的。
他这样呆立了半晌,阎乐成远远望见,心里颇为愠怒,他转身用眼睛瞟了一下自己的一个下属,那下属会意,立即跑上去,一脚踹在婴齐的背上,继而又是一鞭劈头抽下去,嘴里大喝道,快快干活。你这该死的竖子,在墓穴里想什么心事?到时间完不了员程,文书苛责,我们谁也脱不了干系。
鞭影闪过,婴齐呻吟了一声,额上多了一条鲜红的血痕。他愣了一下,不敢回嘴,赶忙又蜷下腰拣拾那块块枯骨。
阎乐成假装不悦地踱上去,劝那下属道,唉,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敦促干活就敦促干活,不能随便殴辱百姓。殴辱百姓可是我们做小吏的大忌啊。你没学过《为吏之道》么?
那下属假装委屈道,啬夫君莫怪臣粗鲁,按照《徭律》,百姓被征发做公事,每日都有固定的员程,完成不了规定的员程,便是世家大族的王孙公子,也要受到鞭笞,这是朝廷法律严格规定的。当年沈武为太守,经常将那些完成不了员程的富人输入厩官,命令他们为牛马斫草料,还不许别人代替,再完成不了就鞭笞。有几个富人就因为不堪忍受,用切草料的斧头自刭而死。这竖子当年就跟着沈武,难道不知?想他当初责骂别人的时候是何等凶狠,现在轮到自己却也知道滋味了。他这样慢慢吞吞,必会连累得大家受谴。臣不也是为了众人着想吗?你们说,是不是?他面对着环顾的其他百姓,脸上布满了诚恳。
那些百姓都纷纷道,张偃君说得对。因为他一人懒惰误了员程,连累得大家和啬夫君都要受谴,这是万万说不过去的。
婴齐俯身听在耳里,心下大恨,真是墙倒众人推。这帮该打的百姓,平日看上去一个个老实忠厚,关键时候嘴脸却都露出来了。他恍然觉察了沈武当年的痛苦,他那时不明白沈武为什么汲汲想爬到二千石的高位,为什么行事那样冷峻,变成了那样的一个酷吏。现在他似乎完全明白了。
这时阎乐成假意叹息道,婴齐君,虽然他鞭笞你,是他不对,不过你也不要怠工才是啊。
婴齐侧身望了他一眼,张了张嘴,正要回答。这时只听得远处有人喊道,守丞大人到,请诸君拜迎。
众人一惊,循声望去。几个赤衣小吏走在前面,后面数十个吏卒簇拥着一位身穿黑色公服,头戴二梁冠的人朝这边走来。那人面如美玉,神采奕奕,正是丁外人。
阎乐成前几天刚在太守府见过他,赶忙上去拜倒,不知守丞君驾到,死罪死罪。
丁外人看了他一眼,笑道,罢了。据说洪崖亭有鬼魂作祟,是以今天召府君特意派我来此地监临,你们可发掘出了什么没有?
阎乐成陪笑道,回守丞君,都是些下贱的死刑徒,我们正想将它们和毒药、桃枝等一起煮,让这些下贱的鬼魂不能作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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