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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改掉他的坏脾气和鲁莽粗暴的行事作风,我跟二哥约定,只要他犯一次错,比如说粗话、冲动发气、违反组织纪律等,他就在手腕上戴一根牛皮筋告诫自己,晚上回家要打开胸佩,对着父母亲的照片罚跪。二哥后来真的变了一个人,就是从这么一点一滴做起,重新做人的。
二哥接着说:“不过我要申明一下,我反对去杀杜公子,或者说李走狗吧,可不是因为念旧情,而是我真的觉得去我家杀鬼子更容易,为什么?因为阿牛熟悉那儿的地形和机关,我家后院有个暗道,直通河道,我估计鬼子现在肯定还没有发觉这个暗道,阿牛从那儿进去、出来,绝对安全。”罗叔叔问阿牛:“是吗?你也这么想吗?”阿牛说是的。罗叔叔问他:“可是你想过了没有,你得手以后敌人会怎么想?谁知道暗道?他们住在里面都不知道,你凭什么知道?敌人因此马上会猜到,是你老二又回来了。”
这一下把二哥说服了。
罗叔叔接着说道:“为什么我说杀杜公子容易,因为他现在还没有被人杀的意识,经常一个人在外面窜,我们很容易掌握他的行踪,挑选一个绝杀的机会。”
确实如此,后来阿牛哥很顺利地完成了任务,他躲在两百米外的一栋废弃的居民楼上,把杜公子当街打死在东洋百货大楼前,神不知,鬼不觉。这是阿牛第一次出手,枪法神准,干脆利落,为他以后做一个出色的狙击手开了一个绝佳的好头。在随后的半年多时间里,阿牛多次应命出击,任务有大有小,无一失手,每一次都出色、安全地完成了组织上交给的任务,让我们小组在党内名声大噪,据说重庆和延安都知道有我们这个小组。
做地下工作犹如潜于水中,一有机会总想上岸喘口气。这年春节,我们是回乡下去过的。我们是四个人:我、二哥、阿牛哥和罗叔叔。
罗叔叔出事了,感情出了问题,年轻的夫人离开了他,外面都认为是两人年纪相差太大的原因。其实不是的,是信仰的原因,她对共产党没有好感,以前罗叔叔一直对她瞒着自己的身份,后来不知怎么知道了,她接受不了。她没有这么高的政治觉悟,要求罗叔叔在她和信仰之间作选择,罗叔叔没有选择她,春节前两人正式分了手。这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所以我们叫罗叔叔一起跟我们回乡下过年,他也高兴地答应了。作为父亲的老朋友,我们对罗叔叔本来就有一份很深的感情,现在又是我们信仰的领路人、小组的领导,我们对他的感情更深了。就我个人而言,我后来心里一直把罗叔叔当作父亲看待的:虽然不是父亲,却胜似父亲。
我们到乡下的第二天是腊月二十八,正好是阿牛哥的生日。一大早,二哥在早饭桌上就嚷道:“今天我们要好好给阿牛过个生日,一个阿牛今天过的是二十四岁生日,二十四岁可是个大生日啊。再一个嘛,这半年来阿牛屡立功劳,为我们小组争了光,也为我们家添了荣誉。阿牛啊,听说你的事迹已经上了延安的报纸,毛主席都知道了,了不得啊。”我用玉米粉花了一个下午时间,给阿牛哥做了一个特大的金黄色的大蛋糕,二哥把擦枪油涂在火柴棍上,做了二十四枝假蜡烛,让阿牛哥隆重地许了一个愿。我问他许了一个什么愿,罗叔叔让他别说。
“说了就不灵了。”罗叔叔说。
“来年多杀鬼子。”阿牛哥还是对我说了。
无酒不成席。我们找乡亲去买了一坛他们自制的番芋烧,酒过三巡,大家都有些兴奋,互相敬来敬去,敬出了好多平时不便说的话。比如我,就在这天晚上认了罗叔叔当干爹。罗叔叔说:“要做我女儿,要先敬酒,敬三杯。”之前我已经喝了不少,加上这三杯,就醉了,失态了,哭个不停,一边哭一边把自己不幸被鬼子强暴的事也说了,完全失控了。第二天我当然很后悔,但事后看说了其实也有好处,我和罗叔叔的感情更深了,我对他可以毫无保留地倾吐衷肠,他更像父亲一样的待我了。以后,我在私下场合都叫罗叔叔为干爹,他也乐于我这么叫他。
年三十那天,下午,我们一行四人进山给父母他们去上坟,带去了很多吃的、用的。当天晚上,我们早早吃了年夜饭,因为二哥和阿牛哥执意要通宵陪父母去守岁。我也想去,但天太冷了,他们怕我身体吃不消,不同意,让干爹在家里陪我。我们送他们进山,回来的路上,我与干爹说了好多知心话。回到家天已经很黑,我们便各自回房间睡觉了。
可我睡不着。
我从窗户里看见,楼下干爹的房间里透出灯光,知道他也还没睡,便下楼去找他。刚下楼,我看见干爹提着马灯立在天井的廊道上迎接我,见了我,远远地说道:“我以为你已经睡了,突然听到楼板上有脚步声,以为是冯哥回来看我们了。”我说:“干爹,你别吓我,我经常做梦看见他们还活着。”干爹问:“你刚才做梦了?”我说:“没有,我睡不着。”干爹说:“本来就还早着,才九点多钟,要在城里这会儿我们都还在忙乎呢。”我说:“干爹,和干妈分手一定让你很痛苦吧,你在想她吗?”干爹说:“不谈她,大过年的谈些开心事吧。”我说:“我没有开心事。”他说:“你这么年轻,要想得开,人在乱世里都有苦难的,你要学会往前看,不要被苦难压倒。”我说:“知道了。”要说的话如鲠在喉,我从容不了,冒昧地说:“我想跟你说件事,可以吗?”他看着我笑道:“看来是要说大事,说吧。”我磨蹭一会,索性直截了当地说:“我想嫁给阿牛哥。”
他的身子像被我的话吸了过来,定定地看着我,“你说什么?”
我说:“只要他不嫌弃,我想嫁给他。”
他说:“为什么?你……怎么了?”
我说:“没怎么。”
他说:“那你怎么会突然有这个想法?”
我说:“因为……我喜欢他……”
他说:“你跟我说实话,到底这是怎么回事?”
说实话就是提伤心事,我哭了,一边哭一边把我父母曾经有过的安排对他说了。我说:“我知道他们的意思,怕我嫁不出去,所以希望我嫁给阿牛哥。”他问我:“阿牛知道这事吗?”我说:“我不知道,我估计父母肯定跟他提过的。”他说:“那你喜欢他吗?”我说:“我现在哪有资格去喜欢人。”他说:“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你这么年轻漂亮,又有文化知识,天下的男人都可以去追求,凭什么你就矮人一等?你呀还是……那个事在作怪,这就是你的不对。”
我说:“可这是现实,改变不了的。”
他说:“什么都可以改变!你说我们在干什么?我们在改变江山,江山都可以改变,有什么不能改变的。”
我说:“反正我就是这么想的,只要他不嫌弃我,我可以嫁给他。”
他说:“但你心里并不喜欢他?”
我说:“我也喜欢。”
他说:“别说假话,你喜欢他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你出走不就是抗议你父母的安排?”
我说:“那是以前,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说实话干爹,就凭阿牛哥安葬了我父母亲这一点,我就愿意嫁给他,何况阿牛哥现在还是我们小组的英雄。你不是常说,谁是最可爱的人,那些为中华民族自由独立而英勇杀敌的英雄是最可爱的。”
他沉吟道:“阿牛确实值得我们每一个人爱,他诚实、勇敢、组织纪律强、革命热情高、杀敌本领高超,组织上是十分信任他的。我如果是你的父亲,我十分乐意你嫁给他,只是……”他停顿一会,严肃地看着我。我说:“你现在就是我的父亲,所以我才来找你说。”他说:“跟我说没错,我帮你去说也应该,只是你一定想好。”我说:“我已经想好了,我喜欢他。”
“真的?”干爹认真地问我。
“真的。”我回答得很肯定。
3
我寻思,只要干爹去问,这事就定了,阿牛哥不可能拒绝我的,因为他拒绝我,就要背上嫌弃我的罪名。我想阿牛哥即使真嫌弃我也不会拒绝我的,我了解他,他虽然不是我们冯家人,但对冯家人,他是最好的,比我们自家人还要好。生活确实改变了我,愿意嫁给阿牛是我天大的变化,以前我想都没想过,可现在我是真心实意的。
但阿牛哥拒绝了我。
干爹是第二天找他谈的,当时我正和二哥在堂屋里给列祖列宗的牌位更换新的红纸、竹牌,同时把我父母亲等新亡人加进去。干爹进来后发现我们的摆放有些问题,老少混在一起,不伦不类,便帮我们出主意,提出按辈分排放祭祀牌。比如像我大哥大嫂他们,作为晚辈,干爹说他们的祭祀牌不能跟祖宗一起挂在墙上,应该放下来,排列在案台上的。我们便重新布置、排放。罢了,干爹留下二哥叫我先走。我来到后院,看到阿牛哥和阿根在外面清理阴沟。阿根是父亲留在这里守屋的,是个哑巴,我有点怕他,但其实是个好人,对我家很忠心的。听阿牛哥说,村里听说我家出事后,有人曾想来霸占我们的房子,阿根提着猎枪站在门口,拚了命才把那些人吓跑。
不一会二哥也出来,把阿牛哥叫走了,说干爹有事找他。我猜到干爹要同他说什么事,好奇心驱使我溜到他们隔壁的厢房里去偷听。房子老了,木板缝隙很大,我甚至可以看见他们。干爹点旺香火,对阿牛说:“你坐下。今天我要对着列祖列宗跟你说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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