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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的声音显得有些陌生和沙哑。你听到了整个野外的蟋蟀声,也许是整个公园里的蟋蟀声。
走开,她惬意地想着,手里举着那只调制杯,将小小的蟋蟀驱赶到了墙角,在它刚跳起来的一瞬间,用广告纸准确地将它接住,并立即倒进了杯子里面。一只蟋蟀的声音在我心里变成了许多蟋蟀的大合唱,就是这么回事。别忘记,到了该睡觉的时间了。我已经在迷迷糊糊地做起梦来了。罗西举着装有欢蹦乱跳的蟋蟀的调制杯,用那张广告盖住杯口,使它不能跳出来。她捧着杯子走到窗口,揭开广告纸,将调制杯举到了空中,昆虫可以从比这儿高得多的地方跳下去而不至于摔伤,她记得在一部关于大自然的电视节目中看到过。
“加油,可爱的小东西。”她说,“做个勇敢的小男孩,接着跳吧,看到马路对面的公园了吗?有那么高的草丛,多得喝不完的露水,还有许多雌蟋蟀——”
她突然停住了。这只小蟋蟀不是藏在比尔的裤脚翻边里进来的,因为他星期一晚上带她出去吃饭时穿的是一条牛仔裤。她开始回忆当时的情形,大量的信息随即便清晰地回到了她的脑海中。牛津衬衫和莱威牛仔裤,没有翻边的裤脚。她还记得他的穿着看上去令她赏心悦目,她有些放心了,穿这身衣服的人是不会带她去一些充满幻想的地方,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的。
蓝色牛仔裤,没有翻边的裤脚。
那么这个小东西是从哪里来的呢?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蟋蟀不是藏在比尔的裤脚里,它一定是藏在别的什么人的裤脚里,上楼以后跳了出来——多谢免费带我一程,伙计。然后再跳进她的房间。这使她联想到令人不快的不速之客。
好像要表示同意似的,蟋蟀突然跳出了调制杯,向夜空纵身一跳。
“祝你旅途愉快,真诚地欢迎你回来做客。”罗西说。
当她把杯子拿回来时,一阵风吹了进来,手里的广告摇摇晃晃地落在了地上。当她弯下腰准备拣起广告时,她伸出的那只手在离它还有一英寸远的地方僵住了。她看到了另外两只蟋蟀。两只都是死的。它们躺在水槽附近,一只面朝下趴着,另一只仰面朝天,腿伸得长长的。
一只蟋蟀她可以理解和接受,但为什么是三只,而且是在二楼的房间里?准确地说,该如何解释这件事?
这时罗西看到在离死蟋蟀不远处,两个洗涤槽之间的缝隙中有东西。她跪下来,用手从缝隙中掏出后举到眼前。
是三叶草的花朵。一朵小小的粉红色三叶草花。她看了看那个夹缝,又看了看两只死蟋蟀,然后让自己的目光慢慢转移到奶油色的墙壁上……接着转移到挂在窗口旁的那幅油画上面。最后她的目光投向站在小山顶上的罗丝·麦德(即玫瑰红,一个很不错的名字),和在她身后啮咬青草的小马驹身上。
罗西感到她的心脏像一面被蒙住的鼓,发出了沉闷而强烈的跳动声。她在油画旁弯下腰,在层层叠印的阴影中仔细地观察着,油画的表面隐约可见那只小马驹的鼻子。接着她又对笔划进行了更加细致的观察,小马驹的鼻子下面是一片夹杂着草绿色和橄榄绿色的青草,看起来层次分明,显然是画家自上而下一气呵成的,绿色草地的表面影影绰绰闪烁着粉红色的斑点。那是三叶草花。
罗西看了看手掌心里那朵粉红色的小花,把手伸向油画做了一番比较。颜色完全一致。她突然将手举到嘴边,毫不犹豫地对着油画吹了一口气。她多么希望看到这只粉红色的花朵能够穿透油画表面,进入那位无名画家在六十或者七十年以前,甚至一百年以前创作的那个世界之中。
当然,什么也没有发生。粉红色的小花碰在油画表面的玻璃上(拉比在遇到她的那天曾经说过,通常很少有人用玻璃镜框覆盖油画),它弹了一下,像一只薄纸捏成的纸球般轻轻飘落在地上。也许那幅画是有魔力的,但是覆盖着油画的那层玻璃肯定不具有魔力。
那么蟋蟀是怎样跳出油画的呢?你真的以为一切就这样发生了吗?蟋蟀和三叶草花从油画里面捧出来了吗?
上帝,帮帮我,她想到。她有个想法,如果有人和她一起走出这所房间,这个想象就会变得十分可笑,或者完全暗淡下去,但是现在一切正如她所想象的那样:蟋蟀真的从身穿玫瑰红短裙的金发女郎脚下的草丛中跳了出来,它们从罗丝·麦德的世界来到了罗西·麦克兰登的世界。
它们是怎么出来的呢?难道是从玻璃镜框上渗透出来的吗?
不,当然不是。这样想太愚蠢了,可是——
她用颤抖的手将油画从墙钩上取下来,将它底朝上放在厨房的柜台上面。油画背面硬纸板上的几个碳笔字比原来更加模糊了;如果她最初没有看见罗丝·麦德几个字,现在是绝对认不出来的。
她带着犹豫和恐慌的心情’(她可能一直处于恐慌的心情之下,只是在这之前她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罢了)摸了摸纸板,里面随即发出了哗啦哗啦的响声。那声音实在太响亮了。她又用手在靠近镜框边缘处摸了摸,她摸到了一样——其实是一些东西……
她咽了一口唾沫,觉得嗓子干疼,好像喉咙里面燃起了大火。她拉开柜台抽屉,用这只不像是她自己的手从里面取出了一把水果刀,将刀刃小心地对准棕色的纸板。
别这样做!理智尖叫了起来。罗西,你不知道那里面会有些什么东西!
她举起刀尖,水平地对准了纸板,想了想,又把它放下了。她举起油画,看了看靠近镜框边缘的地方,她感到自己的手抖得很厉害。她看到沿着镜框的边缘之处有一个四分之一英寸宽的裂缝,这并没有使她惊讶。她把油画又放回到柜台上,右手抓住油画,又一次用左手——她那只聪明的手——拿起了水果刀,将刀刃对准了纸板。
别这样,罗西。理智这次没有尖叫,它在呻吟着。请不要这样做,让它好好地待在那儿吧。这是一个多么愚蠢的建议。假如她听从了它的第一个建议,她现在还在跟诺曼共同生活,或者毋宁说,共同走向死亡。
她用刀尖划了下去,一直划到明显有些鼓起来的地方。六七只蟋蟀跌跌撞撞地滚落在柜台上面,四只是死的,一只在无奈地挣扎着,第六只欢蹦乱跳,一下就跳到了柜台上,又一下跳进了水池中。紧接着又掉出来几朵粉红色的三叶草花,和一些碎草屑……还有半片枯褐色的树叶。罗西拣起了最后一样东西,好奇地看着它。这是一片橡树叶。她几乎可以肯定。
罗西毫不理会理智的声音,小心翼翼地继续割着那张硬纸板。当她拉开纸板时,更多携带着乡土气息的物质掉了出来:一些蚂蚁(大多数已经死了,还有三四只仍然在蠕动),一只饱满的蜜蜂尸体,几朵雏菊花瓣,是那种一边唱着他爱我吗,他不爱我吗,一边从花丛的最中间采摘下来的那种花朵……还有几根透明的白色毛发。她把它们举到阳光下,右手仍然紧紧地抓住油画。她感到背后传过来一阵颤栗,好像有一只巨大的兽蹄顺着她的脊梁骨爬了上来。如果放在兽医的显微镜下面观察一下,她知道会看到些什么:这些毛发是马背上的。或者更准确点说,这是一只毛发蓬松的小马驹身上掉下来的。一只刚才还在另一个世界中啮咬着青草的小马驹。
我一定是疯了,她冷静地想。这并不是理智发出的声音,而是她自己的声音,它代表了她最核心的思想和她自己的看法。它并没有歇斯底里,也并非愚昧无知,它的话既合理又冷静,还包含着些许好奇心。
她并不相信自己真的疯了,她割开了做底衬用的硬纸板,结果从油画和硬纸板之间掉出来一大堆青草、毛发和活生生的昆虫。这难道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吗?几年前她在报纸上看过一篇故事,一位妇女在一幅家族肖像的背面发现了股票证;和她相比,发现几只昆虫就显得太一般了。
但是它们仍然活着,三叶草仍旧那样芬芳,青草也还是那样翠绿,罗西,这些事又该怎么解释?虽然树叶已经枯萎,但你是知道的——
她想那是被风吹落以后变枯萎的。画面上是盛夏,但是你甚至能在那片草丛中发现有五月的树叶。
所以我再重复一遍:我一定是疯了。那些材料就在这里,青草。昆虫,还有毛发,它们掉落在厨房的柜台表面,撒得到处都是。
这是一堆材料。
不是梦境也不是幻觉,而是实实在在的材料。
还有别的,一件她不愿正视的事情。这幅油画对她说过话。虽然不是大声说,但是自从买了它以后,它就一直在对她说话。油画的背面写着她的姓名,只是改头换面,拼写不同罢了,昨天,她花了远远超过自己支付能力的一大笔钱做了一个发型,使她看上去就像油画上的那个女人。
突然她果断地把刀刃插进镜框后面的纸板,沿着镜框的边沿由下而上地划动起来。如果她感觉到有阻力,她一定会停下来——因为她只有这一把水果刀,她不希望折断刀刃——但是紧紧捏着镜框的那只手已经支撑不住了。她拉开上面的纸板,用空着的那只手扶住玻璃,使它不至于掉下来,然后取下玻璃放在一边。又有一只蟋蟀啪嗒一声掉在了柜台上。她取出油画,把它拿在手里,去掉镜框和纸板以后,油画大约长三十英寸,高十八英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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