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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被窝里掏出一个小包裹,诡秘地笑着说,“我死了以后,你们就买领席子把我卷巴卷巴埋了,我这里还有点小体己,帮贴你们成亲够了。”玉书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道:“爸,到了什么时候您还想着闺女啊,我不让你走啊!”传杰也哭着说:“爸,您放心,我这一辈子都会好好地疼爱玉书。”
弥留之际的夏元璋含混地说:“天,黑了,海上……煎饼救了我的命……大门关上吧……灯也该点上了,仓房的门锁上没有?传杰……遇着生客呢,你得端量,哪来的?像干什么的?有钱没钱,十分买卖三分在嘴上,三分在眼上,三分在心上,一分在手上……”他的声音渐渐微弱了……
新坟前,传杰和玉书给夏元璋烧着纸钱。传杰大声地喊道:“爸,掌柜的,你走好啊,钱给你备得足足的,到了那边买卖接着做啊,咱都记着这句话,不管到什么时候,亏本的买卖不做啊!”
玉书哭得昏天黑地。朱开山劝慰道:“孩子,别哭了,你爹这一辈子没白活,也风光过。你先在我这儿住下,挑个好日子我把你和传杰的婚事办了。”传文说:“爹,最近从烟囱山跑过来一群散兵,到处抢掠,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咱得防着点。”朱开山说:“是得防着点。这些兵痞子,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该来的事躲不过。葬了夏元璋才半月,散兵的马队举着长枪火把进了放牛沟,所到之处,一片狼藉。
朱开山趴在院墙上,架着老土炮严阵以待。传杰跑进院来对朱开山喊道:“爹,大哥带着娘他们已经躲好了,快走吧!”朱开山说:“马备好了没有?”传杰说:“备好了,就在后门那儿。”朱开山说:“先别急着走,我放一炮吓唬吓唬他们,实在不行咱再跑!”传杰说:“哎哟,爹!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一个人根本抗不住他们!”朱开山说:“抗不住?今儿就让你看看你爹的能耐!”
突然一阵乱枪射来,朱开山赶紧低头躲在院墙后,愤愤地骂着说:“兔崽子们,来真的了!”他探头向院墙外看去。远处,散兵的马队举着火把向大院冲来。朱开山举起老土炮瞄准着,一炮打出——一个散兵被击中,从马上滚下。朱开山哈哈大笑,不留心又一阵密集的子弹射来。朱开山吓得拎着老土炮慌忙从梯子上下来,故作镇定地对传杰说:“走!”后院门口,爷儿俩打马驰去。
已躲到山林中的文他娘、传文、那文、玉书紧张地看着家的方向。朱开山和传杰骑马驰来。文他娘使劲地拍了两下巴掌。朱开山、传杰闻声驰近,停下马,朱开山关切地问道:“老大,家里人都没事吧?”传文顾不上回答爹的问话,手指着家的方向说:“你们看!” 全家人回首望去,家园已经淹没在火海中。
传文号啕大哭道:“完了,全完了!家没了,辛辛苦苦挣来的家业全完了!”文他娘说:“哭什么!没出息的,只要人还在,大不了从头再挣!”传杰指着远处说:“爹,你看,老海叔家也完了!”骑在马上的朱开山对号哭着的传文厉声呵道:“老大,你别号了,谁都不许出声!”他朝着家的方向仔细侧耳倾听,判断着说:“散兵走了,肯定是抢完东西烧了房子以后走了!你们在这儿待着,我去看看!”
韩家已经陷入火海。秀儿娘搂着秀儿哭着,哆嗦成一团。朱开山骑着马冲过来,喊道:“你们怎么回来了?老海呢?”秀儿哭喊着说:“爹,你救救我爹吧,他回屋里抢东西,出不来了!”朱开山跳下马背,动作敏捷地躲闪着火头冲进火海。随后赶来的传杰也紧接着跳下马,冲进火海。秀儿娘搂着秀儿,眼泪汪汪地看着。爷儿俩好不容易把已让烟迷了的韩老海抬了出来,韩老海手里还死死抓着一个钱匣子。
偌大一个家已经成为废墟。朱家人木木地站在院里。传文神情呆滞了,嘴里念叨着说:“完了,全完了!”那文、玉书擦着泪水,默默无语。朱开山说:“都把眼泪给我收回去!”文他娘说:“对,收回去!过了年咱就动手修房子,开了春就种地,咱不能躺下。”朱开山说:“不,房子不修了,地也卖了它,这儿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咱们继续往北闯,去齐齐哈尔!”传杰说:“还是爹有眼力,去齐齐哈尔!”文他娘说:“他爹,俺依你的。”
传文说:“俺可不同意!咱庄稼人进城能干什么?在大马路上种庄稼?齐齐哈尔俺没去过?又大又乱,乱嚷嚷的吵得头疼。”那文说:“你别傻了,齐齐哈尔是水陆码头,可好了,繁华死了!”传文说:“我还不知道繁华?可咱去干什么?”朱开山说:“传文啊,你是没去过北京,没见过大阵势,你记住,越是人扎堆的地方越是能养活人,你要是有真本事,发财不是难事。”
韩老海带秀儿娘与秀儿走进院子,后面跟着个照相师傅。传杰和玉书都过来打招呼说:“老海叔,婶儿,你们来了?”韩老海对朱开山:“亲家,听说你要往北边闯,去齐齐哈尔?这是要干什么?是不是还忌恨我呀?”朱开山哈哈一笑说:“亲家,说些什么!都过去了,不再提它了。我这个人就是愿意闯。”
韩老海笑着说:“你朱开山够硬气!”朱开山说:“这位照相师傅可面熟,你请他来干什么?”韩老海说:“你们不是要走吗?照个全家福留个念想吧!你们刚到元宝镇,第一张全家福就是他照的。”朱开山说:“你想得真周全哪。那好,咱就照一张。”韩老海说:“照相之前我求你个事,行吗?”朱开山说:“你说。”韩老海说:“把秀儿带上吧。”朱开山说:“你舍得呀?”韩老海握着他的手,摇着,眼泪下来了。
朱开山招呼全家人来照相,众人围拢过来,背后还是青烟袅袅的废墟。传文说:“不照吧,人不全,少传武呢。”朱开山一挥手说:“照!我没有他这个儿子!”秀儿、玉书和朱家人在院里站好了。一阵烟漫过镜头。照相师傅大声喊着:“笑一笑,笑一笑。”全家人努力地笑着,那文还摆了一个优雅的姿势。咔嚓一声,全家福照成了。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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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尔滨道外西门脸儿上,有一条繁华的商业街。街道两旁是各种店铺,有饭庄、绸缎庄、杂货铺、扎纸铺、成衣铺、理发店、澡堂子……招牌、广告琳琅满目,客人们进进出出;还有摆摊的、开跤场的、玩杂耍的、卖唱的、卖烟卷的、拉洋片的、卖各种小吃的、要饭的……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人们熙来攘往于其间。朱开山一家从齐齐哈尔一路上闯到了哈尔滨,在哈尔滨这条著名的商业街上开了饭馆。
“山东菜馆”的匾额被几个伙计举到大门上方。朱传文和媳妇那文在下面指挥,一旁还站了不少围观的人。传文说:“左手往下边点儿,再往那边靠靠……”挂匾的几个伙计随着朱传文的喊声操作。传文说:“哎,对……好!就这样!”那文说:“不行!太低了!往上!再往上!”传文说:“行啦!咱这是菜馆,又不是城门,挂那么高干啥?”那文说:“高才显眼呢!”传文说:“再高就上房顶了。”
文他娘一脸喜气地四处看着。朱开山打趣道:“心里头敲开花锣了吧?”文他娘说:“明儿个就开张了,还不兴我笑?”朱开山说:“不是在齐齐哈尔的时候了?我一说上哈尔滨,你就撇嘴,说我瞎折腾。”文他娘说:“你本来就是爱折腾嘛!”秀儿说:“娘,这哈尔滨是比齐齐哈尔热闹。”朱开山说:“这里当然热闹了,有中东铁路在这过去,人都往这聚,能不热闹吗?热闹的地方才好做生意哪。文他娘,你瞧好吧,让你乐的日子还在后头呢!”文他娘说:“我不图乐,就图个安生。”老三朱传杰带着一个小伙计走进屋来。经历了夏元璋的死和家庭变故,又兼这一路北行,传杰明显成熟了。他继承夏元璋的衣钵,自己经营了个货栈,找了叫小康子的伙计帮柜。
朱开山对传杰说:“三儿,你不忙活你那货栈,跑过来干啥?”传杰说:“这边不是要开张吗,我怕这边忙不过来。我把小康子也带来了,要是人手还不够,我就让货栈那边再过来几个人。”朱开山说:“不用,这边就交给你大哥了,你管好货栈就行了。哎,你那马帮的事儿张罗得怎么样了?”传杰说:“货办得差不多了,找了个姓张的垛爷,正谈价钱呢。”朱开山说:“赶早不赶晚,倒腾货就是要早,要快。”传杰说:“是。对了,爹,我刚才买了一些刀伤药。”传杰从怀里掏出一把小药包。朱开山问:“刀伤药?”传杰说:“马帮上路,备不住遇到啥事儿,以防万一的。”朱开山拿过一个药包,打开看,又用手指捻那粉末。传杰说:“这药可灵了,刀砍的口子,抹上就好,一包才两毛钱。”朱开山说:“这是白灰。”传杰愣了一下说:“这是粉色的呀。”朱开山说:“死脑瓜骨啊?他不会加色啊!”
爷俩正聊着,一个四十上下的人进了屋,对朱开山一揖道:“老掌柜的。”
朱开山说:“您是……”那人说:“您是朱开山吧?”朱开山说:“是啊……”来人又问:“您就是当年在山东老家领头闹义和团杀洋鬼子的朱开山?”朱开山打量一下来人说:“您是怎么知道的?”那人说:“我也是刚才听咱山东老乡说的。我就在街那头开杂货铺,姓刘。”朱开山抱拳说:“啊,刘掌柜的。”刘掌柜说:“不敢,不敢,小买卖,混口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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