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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无语,而今上思忖着,又出言宽慰她:“你们未必不能再相见。你回宫之时也许有机会遇见他,再或者,年节庆典时……”
“年节庆典时,隔着千山万水,重重人海,远远地对望一眼?”公主即刻反问,冷冷地拭去眼角泛出的一点泪光,她凝视着父亲,又道:“就算言官不逼迫,爹爹一定也想分开我与怀吉。像你设想的这样让我们慢慢疏远,是你深思熟虑后决定选用的策略。”
今上顿时大怒,拂袖扫落几上的杯盏,直斥公主道:“为了一个内臣,你竟然不顾身份,屡次做下失态的事,将父母的处境、夫君的尊严、宗室的声誉和自己的名节完全抛诸脑后!司马光指责你‘不更傅姆之严,未知失得之理’,如今看来真是一点也不错!现在全天下人都在等着听你的丑闻,看你的笑话,而你竟然还不知悔改,不懂避忌,一意孤行,挑战言官公论,不明事理至此,真是辜负了从小所学的贤媛明训!”
一语及此今上怒意仍不减,挥臂直指我,又对公主说:“看看你甘冒天下大不韪一心维护的这个人,他只是一个内臣,一个宦者,一个不能称之为男人的人!驸马那样爱敬你,你却对他不屑一顾,而这样依恋这个人,不觉得可笑么?”
这一席话听得公主两目莹莹,她以手掩住颤抖的双唇,艰难地控制住彼时情绪,好半天才抬起头来直视今上,轻声道:“你说驸马爱敬我,但是他爱的是我这个人么?不,他爱的是公主,他可以爱任何一个公主,就像爱那根镶金缀玉的击丸球棒和晋人尺牍、唐人丹青一样。他苦练击丸和收藏书画,原不是有发自本心的兴趣,而是因为这是皇族宗室及士大夫们的雅好。他对我百般讨好,希望做我真正的夫君,也并非源自对徽柔本身的感情,而是因为我来自九重宫阙,而这里寄托了他的向往。就如池沼里的青蛙仰望上空的飞鸟,他渴望过我们的生活、变得与我们一样。如果我不是公主,对他而言,恐怕就只会是个傲慢、蛮横的女子,他岂会仍对我保有现在的爱敬?”
听着她的诉说,今上面上怒色开始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沉默之余露出的一丝迷惘。
公主再看看我,声音多了些呜咽意味:“而怀吉,他对我的照料和呵护,并不仅仅是遵从本职要求。我们初见时,他并不知道我是公主,但已经决定冒着被你宠妃迫害的危险而维护我。我不管在你们眼中他是什么人,我只知道,这十几年来,他陪着我长大,指导我读书写字,陪我学习音律,与我一起焚香点茶,又一起作画填词……他并不仅仅是服侍我的内臣,倒更像是我的兄长、师傅和朋友。我们是这样心意相通,以致我只看他一眼,他便知道我想传递的意思……他希望我快乐,但也不会无原则地讨好我。他甚至会小小地嘲笑和激怒我,但那只是为督促我做应做的事……在他面前,我可以抛弃公主的外壳,还原为一个寻常的小女子。李玮看我的目光总是瑟缩的,仰视的,而怀吉则不,当他凝视我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到,他看见的并不是公主,而是一个他珍视的女子。”
此时今上双唇微启,似有话要说,但公主抢在他之前又开了口,向他提起一个尖锐的问题:“爹爹,在你几十年的生涯中有没有遇见一个这样的女子,爱你敬你只是因为你是你,而并非因为你是皇帝?”
今上彻底失语,目光掠向皇后,与皇后相视的双眸闪过一点微光,他又侧过了头去。
而皇后倒显得颇为镇定,见今上不语,便接过话头劝公主道:“怀吉服侍公主的心意,我们自然都明白。公主信赖怀吉,希望可以保护他,我们亦能理解。只是外间俗人不知,见你们相处融洽,便易胡乱生疑,若你继续与怀吉这样相处,太过接近,未免更落人口实……”
公主一哂:“外人怎么说,我不管。我只知道我不能让怀吉离开,否则我再也找不到如他这样的人。”
皇后蹙了蹙眉头,但终于没反驳公主,保持着安静的姿态,听她说了下去:“他能读懂我所有的喜怒哀乐,也与我一同经历过悲欢离合。孃孃,你知不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在你快乐无忧时,他默默退后,甘于做你背后的影子,但当你处于逆境,悲伤无助时,他又会向你伸出援手,使你免于沉溺……他是除了父亲母亲之外天下对我最好的人,就算全天下人都舍我而去,他都仍会守护着我。而且他全心待我,我永远不会担心他背叛我,伤害我,为别的女子疏远我。”
皇后凤目微睁,有所动容,但也只是稍纵即逝的一瞬而已,她很快恢复了端雅神情,半垂眼睫,若有所思,亦不再多言。
公主和缓了容色,温柔顾我,须臾,又面朝今上,徐徐道:“爹爹说我依恋怀吉,是的,我承认,我确实依恋他,就像暴风雨依恋乡间屋顶,旅人依恋天际远山。面对你给我安排的命运我曾几次想一死了之,而之所以还能活着,是因为每次回首看身后,都能看见他在那里……对我来说最值得恐惧的不是死亡,而是漫长地活着,却再也见不到他。”
第十二章 中阁
(由 :2659字)
公主的话卓有成效,此后帝后暂不再提调我离开之事。我想公主比我曾经以为的要聪明得多,她有意无意地触及帝后坚固防线之后的隐痛,使他们感同身受,也让自己欲传递的心意可以顺利抵达父母的内心深处。在儿时天真娇憨和现在言行无忌的外表下,其实她一直睁着心里那双慧眼,安静地观察着身边的人情冷暖、世事变迁。
只要她愿意,她应该也可以妥善处理一切关系,让自己不至于沦入困境,不过,她也一直都是骄傲的,骄傲得不肯对违背心意的事稍作俯就,但这不是一个允许女子纵恣胸臆的时代,哪怕公主也不例外,遵循不负我心的原则,总是会不可避免地头破血流。即使我每日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她,还是没能使她免于伤害。
虽然今上决定让我继续留在公主身边,但不见得是他放弃了修复驸马与公主夫妻关系的努力,何况还有一众言官在密切关注着公主闺阁之事,逼迫着他寻求解决方法。
此后一月中,今上频频召杨夫人、李玮、韵果儿和现在管勾公主宅的人入内都知史志聪入宫商议,我猜他应是想与他们找出个令公主接纳驸马的法子,让她将来自然而然地疏远我。这个猜测后来被证明大致不错,但他们采用的方案却不是我事先可以想到的。
一日深夜,我毫无理由的陡然惊醒,起身在床头坐了片刻,心仍然狂跳不已,而就在心神不宁之时,一声凄厉的女子尖叫声从公主居所的中阁方向传来。
夜深人静,那叫声显得格外清晰而刺耳,交织着极度的恐慌和愤怒,那女子又接连尖叫了数声,声音听起来极为凄惨。
我辨出那是公主的声音,顿时如罹雷殛,惶恐而焦虑,浑身不自禁的颤抖起来。一把抓过衣裳披上,我跌跌撞撞地找到出门的路,迅速朝中阁奔去。
中阁早已是灯火通明,十数名侍女和小黄门围聚在公主卧室内外,跑来跑去,手忙脚乱地,有的口中唤“公主”或“都尉”,有的招呼同伴做事,有的不知道看见什么,也在惊声尖叫,现场人声鼎沸,一片混乱。
见我过来,他们才稍稍噤声,也自觉地让道,请我入内。
公主披散着头发,狠狠地怒视着前方,手握一支玉簪,簪子尖端朝外,是被她用做了武器,而那尖头上赫然有鲜红的血迹。
我循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她注目的焦点是李玮。李玮怔怔地站在她正前方,脖颈和肩头已有多出被簪子戳伤的痕迹,还有血不断溢出。
他们都衣冠不整。
若不是有四名侍女竭力阻拦,公主一定还会扑过去狠狠地刺李玮,她被怒火灼红的眼睛也像是即将滴出血来。
我有点明白此时的状况,但不及细想,三两步抢至公主身边,去夺她手中的玉簪。
公主仍处于狂怒的状态,拼命反抗,大概根本没意识到接近她的人是我,又挥舞着簪子来刺我。我一边招架一边连声唤她,终于她有了反应,动作放缓,我才把那根染血的簪子从她手中抽了出来。
“怀吉,”她拉住我的袖子,睁着红红的眼睛一指李玮,“杀了他!”
我转身半搂着她,也借机挡住她直视李玮的目光,轻拍她的背温言安抚,再越过公主向她身后的两名侍女递了个眼色。侍女会意,绕到李玮身边,扶着他出了门去。
公主神智仍不十分清醒,口中喃喃地只是说:“杀了他,杀了他……”在我抚慰下她的怒气才渐渐平息,但旋即悲从心起,埋首在我怀中,像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一样放声哭泣。
我为她披上衣服,陪她坐了许久,直到她哭得累了,渐有睡意。见她双睫低垂,是在打盹的样子,我便唤了侍女过来,要她们扶公主入帷歇息。但侍女才走近,公主即惊醒,她惶惶然站起,又猛地推开侍女,激烈地说她不要在这里睡,然后自己往外奔去。我跟着去追她,见她只是在胡乱奔跑,完全没有一个明晰的方向,于是迅速上前,拉她回到中阁厅中,她便在厅中止步,说什么也不肯再入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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