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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天风和明台面对面地坐在一起,一个坐在病床上,一个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
“你是一个随心所欲的人,而我是一个严谨刻板的人,我想,我们之间的师生缘分到此为止了。”王天风说。
明台很意外,因为自由来得太快。
“不送我去军法处了?”明台问。
“不送了。”王天风长长出了口气,说,“现在是战时阶段,武汉失守了,战事转入相持阶段。南京伪政府蠢蠢欲动,上海一片腥风血雨,人命微不足道。”他低下头,说,“我们没有多余的力气耗在一个……”他想说“逃兵”,但终究没有说出口,“一个……少爷身上,你的确不属于这里,回香港念书去吧。”
明台心里突然一阵乱糟糟的,很不舒服。他不想看到王天风一副沮丧面孔,他怎么不骂自己呢?明台想。难道自己已经不屑被骂了?于是,心底升起一股气来,依旧没有好脸色给人看。
王天风站起来,说:“一会儿,我会叫于曼丽来跟你道个别。通行证我会给你准备好,司机会把你直接送到山下,一路顺风。”他走到门口,说,“我就不送了。”
明台看见他落寞的背影,心上涌起一阵酸来。自己到底是想留,还是想走?事已至此,木已成舟。
自己不是笼中鸟。去意渐渐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明台要走了,于曼丽是中午才得到准确消息的。宛如一个晴空霹雳,她没有算到这一步,她原以为明台会为自己留下的,原来自己错会了许多意。
她自恨自怨起来,同时又想到自己的身世,自惭形秽之际,泪水盈腮。这就是自己的命。所谓天网恢恢,法网难逃。
于曼丽按照王天风的命令来到医务室。
医务室外的草坪上,王天风截住了她。
“老师。”于曼丽低低地喊着,眼睛发红,有些肿。
“我希望你能劝劝明台。”王天风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有些秘密,往往是因为我们不愿意去打破,而开始制造谎言。为了维护某些秘密而存在的谎言,如同滚雪球,越滚越大。有什么意义呢?”他盯着于曼丽的眼睛看,“洗不干净的底就算丢到清水池去,依然是脏的。你,与其无所期待地活着,不如揭开所有的秘密,尽管冲击力过于猛烈,换来的却是有所期待,你好好想想。”
“如果我利用自己悲惨的身世留下他,无异于卑鄙地谋杀他的‘自由’,而我将成为永不得救的罪人。”于曼丽依旧低着头,但是很倔犟。
“你原本就是一个罪人。名副其实。”虽然王天风觉得自己这样讲话很残酷,但是,他觉得如果自己不残酷,那么,相反对于曼丽更加残忍。他索性残酷到底,说道:“你大概忘了你自己‘死囚’的身份了吧?你是一个有罪的人,苟活在世的人,我们留下你,就是欣赏你的‘毒’,你的‘狠’,不必装伪善。”
一种尖锐的刺扎进于曼丽的眼睛里,于曼丽双眼混浊。
“您要我揭开永生无法漠视的伤痛,我宁可去死。”
“选择去死,也是一种女人特有的防御手段。”王天风冷漠地讥讽,“以死相求,更易攻破。”
明台并没有机会听到王天风和于曼丽在医务室外的对话,他一旦决定要走,心里反而有些怅然,若有所失。
失去了什么呢?失去了于曼丽的温婉低眉?失去了王天风不近人情的管束?失去了自己来时的初衷?假设自己从来就没有来过呢?明台想。
明台内心纠结着许多矛盾,而于曼丽是打定了一个“送行”的主意来的。
布帘掀开的一刹那,于曼丽居然展眉一笑。她苦涩、凝重的脸上挤出了貌似甜美轻松的笑容,这让明台浑身上下不自在,冷一阵,热一阵的。
明台的眼光终于落在于曼丽一双布鞋上,他看清了鞋面上的花样,是一个“瑟”,拨弦乐器的一种,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油然而生,女孩子为什么在鞋面上绣一个乐器花样呢?
“听说你要走了?”她带着笑。
明台看她的眼睛,知道她不舍得自己,于是淡淡一笑,说:“还会再见的。”
“不会了。”于曼丽低下头。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绣好的类似香囊的钱袋,说:“不要嫌弃,虽说用的不是纯丝,却也是上好的棉线绣的。”明台把钱袋握在手心里,心情顿时有些异样,因为,他看见钱袋上绣的也是一个“瑟”,很漂亮,很柔和,很有光泽。
“喜欢吗?”她问。
“不错。”明台浅笑道,自己感觉纯属礼貌性应酬,不应该啊!明台有些恍惚,干脆多夸两句,说:“以针代笔,字格簪花,嗯,值得珍藏。”
于曼丽真心地欢喜起来。
“将来你要想起我了,不妨看看这个钱袋,也是一个念想吧。”
“我要想你了,会来看你的。”明台说。
于曼丽想想,眉宇间有了三分喜悦和羞涩,她说:“那个时候,草都郁郁葱葱了,也挺好的。”
明台笑笑,不再说什么。
空气很淡,气氛略有些僵,于曼丽主动说:“你的行程很紧,我就不耽搁了。不过,临行前,我想……给明少爷唱一曲。”
这一句把明台吓了一跳,唬得他直接从病床上站起来。
明台仔细看着她,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无限娇媚,笑容里隐隐约约带了三分媚骨七分妖娆。明台强自镇定,心想:难怪有人说,女子具有多面,于曼丽居然在一笑一颦中蹭出“情色”味来。
于曼丽走过来,一双手拉住明台,让他坐下。
她站到病房中间,掏出一方湘绣手绢,低回婉转地用湖南小调唱起来:“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声音很低很甜润,明台感觉一股阴冷之气顺着全身毛孔往里钻。
于曼丽心境顺着曲子一转,仿佛回到前世梦中的焦点,她翩翩起舞,旁若无人,春云慢展,烟视媚行,导致明台脑海一片空白……
他不知道自己怎样被送上军车的,他只记得于曼丽反反复复在自己跟前说的几句话:“会想我吗?”“记得我。”“记得来看我。”“别忘了我。”一句一句,至情流溢,直达深衷。
汽车飞驰在崎岖的山路上,明台脑海里一幕一幕闪现着于曼丽的曼妙的身姿,美妙的歌喉。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王天风站在山头,看着载着明台的军车远去,不由得淡淡一笑。
他身后的一名教官问:“您就这么放他走了?”
“走,走哪儿去啊?自古华山路一条。进了军统的门,死活都得披着这身皮。”王天风语气里带足了自负,更有些郁积直泻般的畅快。他吩咐手下的教官,说:“布置好刑场,你看我今天晚上怎么收拾他。”
军官立正,说:“是,主任。”
王天风恨恨地说:“跟老师动手,好啊,明少爷,我会告诉你,什么是师道尊严。”
军车速度很快,沿途树林披着斑驳的霞光,泥土上的落叶和山涧石壁都被霞光点燃,明台从未有过的欢愉和自由感浮上心头。尽管前途一望萧索,他始终相信荒原的尽头就是城市大道。
他喜欢活在自由的天空下。
下午五点钟左右,明台到达了一座军需库。司机把车停在了这里,一位姓林的参谋很热情地接待了明台。他说,他已经接到上峰电话,叫他关照明台,用完晚餐后,再送一程。
明台也很疲乏,于是同意了。司机不肯留下吃饭,说是看天色要下大雨,山路泥泞,车不好开,就先回军校了。至于明台就交给林参谋安排一切了。
明台在林参谋的陪同下,走进军需库。
库房是一个很宽阔的四合院,林参谋告诉明台,这里原先是一个监狱,后来废弃了,改建成一个临时小型的军需库。山上军校师生们用的柴米油盐酱醋茶,都是从这里运上去的。
明台跟着林参谋走进一间房,房子里早已准备好酒菜,也很朴素,都是青菜、白菜、豆芽,也有蛋羹。
房间里光线很暗,而且房间的造型很奇特,长长窄窄的。明台看见青色的地砖上有陈旧的滴沥物,形成黑红相间的不规则条纹。这种条纹很压抑很邪恶,关键还很醒目。
墙上还有烧过的焦痕,气氛很诡异。
明台说:“这屋子总让人觉得鬼气森森的。”
林参谋笑起来,说:“可不是吗?以前这里是关女死囚的房间,你想,女人临刑前,多有自残、自毁的。听说,死在这间屋子里的不下五六个女人。”他似乎无意识地说了一句:“你知道锦瑟吗?”
“锦瑟?”明台疑惑。
“当年曾经轰动一时,骇人听闻的‘黑寡妇’锦瑟啊。”林参谋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说,“她就关在这里。”他往前面一指,说,“那里有被执行死刑犯人的遗照,都嵌在墙壁的相框里,原本啊,我是想都拆掉,太沉、太脏,可我这里人手又少,一偷懒,得,留到现在……”
明台已经不知道林参谋在说什么了,他已经懵了,因为他看见了于曼丽的照片。他快步走过去,仔细辨别着上面的字迹和图片。杀人犯“锦瑟”,十七岁。民国二十七年正法。于曼丽双手被缚在背后,五花大绑,一脸坚毅,面带诡异的笑容,她下颌的疤痕依稀可辨。
明台快疯了,他不由自主倒吸一口凉气,此刻,仿佛于曼丽那曼妙的歌舞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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