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场大雪前，一群不怕冷的影鹿被赶进了围起的鹿棚。

    影鹿群对新食物五叶草适应良好，很快大部分就熄了逃跑的心思，准备在这个突然出现的自助食堂度过寒冬。春天是影鹿繁殖生育的季节，反抗逃跑的力度也不会有多强烈。等夏天它们想走的时候……留不留可就由不得它们了。

    从提比斯防线传播开的种植业被人们叫做“新农业”，而养殖畜牧业则是旧农业，农业组当中有擅长和牲畜打交道的旧农民，暂时可以照料这群影鹿。“没养过这么大一群。”那个旧农民老老实实地说，“贵族老爷夫人的羊群才有这么多吧？”

    养殖业在平民中很普遍，但这不意味着这个世界的养殖业有多发达。家家户户都养着几只牲口，有的是一群鸡，一群鸭，一对鹅，有的是一头牛，几头羊，两三只猪。一个人就能牧全家的牲口，需要用上牧羊犬才能放牧的已经能算得上小有积蓄。亚默南的养殖业都是偏向于自给自足式的家庭小作坊，贵族们也不统一豢养牲畜，他们的日常消耗只要从饲养牲畜的领民中收税就好。

    资本是一个问题，另一个问题在于，亚默南是存在异兽的。

    虽然数量远不如边境多，但每年亚默南的腹地还是会产生一些异兽，尤其在每十年一度的大兽潮之年里。这些会对人造成危害的异兽从它们无害的同类当中诞生，不限品种、性别、年龄。人们对异兽产生的条件依然知之甚少，自然无从预防，只能靠笨办法，把每一只家畜都盯紧。普通动物刚生出晶核的时候，普遍会表现得暴躁有攻击性，因此人们需要时刻关注自家养的每一只动物，一经发现立刻将其扼杀于弱小之时，家庭养殖业很难扩大。

    不过，对于一个家庭来说让人头痛的问题，对于一个有知识的群体来说只是小麻烦。

    影鹿被叫成这个名字，是因为这种鹿中产生的异兽能在阴影中遮蔽自己，突袭接近的对象。养殖牧草，不用放牧，只要将影鹿放在结实的兽栏中专人喂养，即使有哪一只转化成了异兽，也不会造成什么危害。

    加文与人抬着他们的研究成果来找安叙时，安叙正在兽栏边看着这群影鹿。它们都长着树枝似的大角，有些像麋鹿，只是角的部分更夸张些。一头影鹿的鹿角呈浅灰色，它一经过阴影，身影就变得模糊，多半是一头已经变异的异兽。

    安叙有滋有味地看着它路过一道道阴影，没注意到别人的到来。加文他们不敢打扰，只好站在旁边，也一起看着鹿群。

    “我明白了！”数十分钟后，加文突然吼道。

    安叙被这一嗓子吓得没趴好，下巴从栏杆上滑了下去。鹿群被惊得撒蹄子乱跑，围着兽栏绕圈圈。发出吼声的加文也没落得好下场，他把和他一起抬机器的人吓得手一滑，发电机刷地往下坠。加文为了抢救心血，把手脚都垫到了机器底下，被砸得嗷嗷直叫。

    “你怎么了？”安叙问他。

    “大人！我终于明白了！”加文残留着疼痛的脸上绽放出惊喜之光，“您之前和我们说过，导电物体处于变化的磁场当中会出现电流，所以只要手工将导电物体在一个固定磁场中运动就可以制造电，我们在之前的实验中用闭合的线圈围绕一个天然磁石进行运动，成功制造了微量电，但这样的话工作量很大且产生的的电流强度并不能……”

    “加文！”和他一起来的人拼命使眼色。

    “啊？啊！中间这段去掉！”加文连忙点头，“于是我们用一个齿轮组、线圈和导线等等制造了一个手动发电机。但就在刚才，受到了您的点拨，我明白了自己是多么狭隘！人的力量能转化为电力，那比人更强的异兽的力量呢？甚至，甚至……”

    他激动地磕巴了好一会儿，脑袋有些神经兮兮地转来转去，想找个好的比方而不得。跑远的影鹿群顺着圆形围栏跑过一圈，又路过他们面前，激起的强风把他们吹得都闭上了眼睛。没等鹿群跑完，加文一下睁开了双眼，拍着手叫了出来。

    “甚至风！对，风！”他越说越觉得可行，在风中手舞足蹈，“我们可以用风的力量！或者用水！让它们扳动把手！只要把发电机的把手做得像船桨一样，像风车叶子一样，它不就可以被风和水推动了吗？大人！我们可以从天地里偷到电！您可以不用一直发电了！”

    他赤忱的欢喜让安叙动容，并且羞愧了一下，自己居然没直接提示风力发电水力发电——不能怪她啊！这个世界用上煤都没几天，蒸汽时代连个影子都没有，谁晓得能一举□□风水发电的清洁能源时代？安叙简直对学霸同志肃然起敬，她觉得对方和阿尔瓦一样，天生就该吃科学家这口饭。

    “干得好！”安叙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感慨道，“你不是个医学生，是个物理学家啊。”

    “大人，什么是物理学？”加文在被表彰的喜悦中问道。

    物理学，自然科学的一种，研究物质运动最一般的规律和物质基本结构的学科。当然，这么科学严谨的说法，安叙是说不出来的。

    于是她说：“万物条理之学。”

    加文震悚地看着雷霆女王，嘴唇发颤，重复了一遍“万物条理之学”。他看了一眼自己耗费数个日夜造出的手摇发电机，它又笨重，运作起来损耗又大，造出的电也不足，还有很大改进的余地，不如说只是个浮躁地拿来展示的原型机而已。一台原型机，加上几个完全没试验过的、异想天开的想法，居然当得起这样褒扬吗？

    雷霆女王陛下，居然对他怀有这样重的期待吗？

    加文的眼眶因为这沉重的信赖和期待变得湿润，他吞咽了一下，郑重地行了个术师礼，那是出师的炼金术师才能行的礼仪。

    他并不是个优秀的医学生，笨嘴笨舌，胆子小，在同学中成绩中等，若非理论知识扎实，这次本该轮不到他随行的。加文曾为自己远远比不上同学灰心，但在那听上去不可能的期待中，他感受到了肯定，并因此产生了无尽的豪情壮志。他并不愚笨，只是天赋不在医学上而已。

    万物条理之学的研究者吗？他想，我会努力的。

    发电机的改进与畜力发电的方法很快进入了研究中，安叙对自己随口一编的后果一无所知，继续致力于每日刷本活动。

    在影鹿被挪作他用后，地松鼠成了他们主要的肉食提供动物。安叙小队的任务由狩猎变成了活捉，捕获地松鼠虽然没赶鹿一样方便，但这种小型啮齿动物可比大型偶蹄动物好养得多。它们繁殖得贼快，一抓就是一窝，而容易逃跑、异化个体有毒的问题，也在发电机有进展后迎刃而解。

    地松鼠养殖场附近拉了一圈电网，电伏足够把一只地松鼠电得浑身抽搐着昏过去，又不至于直接电死。刚进养殖场的野生地松鼠总要在电网旁边躺尸上几次，等它们学乖了，一只只能离金属网多远就躲多远，哪怕偶尔断个电也不怕它们跑路。

    生存问题暂时解决，那间乱七八糟的房子被重建了一下，终于有了单独隔间，此外供热墙被放在房子里面，而不是外墙，减少了大量能源消耗。被这些物理学研究者一改进，安叙才意识到自己此前浪费了多少电，做了多少无用功。异能多，任性，不用白不用，她自我安慰道。反正接下来的电力资源利用就能交给专业的去了。

    随后风力发电被放上了计划表。建造风车等装置的人手当然不够，不过检测风力和选址已经可以开始进行。未来的风力发电厂被选在了一片难得的高地上，地形开阔，周围没有树木遮挡，风力很大。安叙亲自去选址的位置看了看，觉得那边风景不错（当然，要忽略冷得要命的风），也不知本来是做什么的。

    很快她就知道了。

    一个名叫劳瑞恩的骑士突然上门谒见，先是请罪，说自己多么失职，因为这样那样天塌地陷的重要原因，没能阻止万恶的叛党惊扰安娜伯爵大人；再是自我介绍，装作若无其事地介绍了一通他光辉显赫、在王都也说的上话的姓氏，并用春秋笔法暗示自己的家族多么为国王器重；最后才说到了目的：那片位起来被当做风力发电厂候选的土地，是他的封地。

    “这不是我的封地吗？”安叙有点愣。

    “夫人，”女仆长弗洛拉在旁边悄声说，“按照惯例，领主可以把自己的土地分封给他们的骑士。”

    从得到正式爵位起女仆长弗洛拉就不再叫安叙“大小姐”，而开始叫她“夫人”，大概就是“少爷”升级成“老爷”的状况。安叙觉得这么叫自己怪怪的，企图让对方改口，未遂，弗洛拉一听她说这个就一脸崩溃，仿佛世界会因为这不合礼仪的称呼毁灭。

    “可是，你并不是我的骑士吧？”安叙看着下边的劳瑞恩说。

    “我曾是荣光骑士团的一员，但不愿与叛党同流合污。”劳瑞恩行了个漂亮的贵族礼，“如今荣光骑士团因罪人罗纳德的罪行有名无实，我恳请伯爵大人重建骑士团的荣光，并自荐为您的第一骑士。在这边境混乱的时刻，我的家族与乌尔堡的人们一定会为您的义举振奋万分。”

    “不要。”安叙说。

    劳瑞恩愣了愣，没料到自己天花乱坠的讲述没有打动对方，安娜伯爵刚才明明一副听得入神的样子。他还要开口，对方抬起一只手，阻止了他。

    “之前德里克‘招待’我的时候，你在哪里呢？”安叙问。

    “我为了躲避叛党的迫害四处奔走，不能归来祝您一臂之力，真是让人无比痛心！”劳瑞斯一脸真情实感地说。

    “其实不用回答啦，刚才你已经说过了。”安叙说，“我只是在说反问句，反问句懂不懂？当地守军、蛮族和教会联合起来对付我的时候，你夹着尾巴在跑。我们搞定了他们，又差点被这里的破天气搞定的时候，你又因为巴拉巴拉的理由不在。我缺乏人手，到处招人的时候，你还是不出来。现在呢，等我要用这块地了，你屁颠屁颠跑出来，说这是你的。我就问你一句，要你何用？”

    “我是哈金斯家族的人。”劳瑞恩笑得有点僵，“如果您听过我的家族……”

    “我听过，今天，刚刚。”安叙撇了撇嘴，“我还是苏利文家的人咧，我逢人便说了吗？我还是共█主义接班人咧，我骄傲了吗？有钱出钱，有人出人，你看起来两边都不愿意出，要你何用？装点门面吗？不好意思，我还真没缺人到这个地步。”

    “您，您不能如此苛待想要投效于您的真诚之人啊！除我之外，还有不少等待着我的回信的同僚，难道您对所有骑士都不在意？”劳瑞恩急道。

    “我不是针对你。”安叙慢吞吞扫了他一眼，说，“我是说跟你一起欺软怕硬、逐利避祸的墙头草，全都是垃圾。”

    劳瑞恩骑士被这毫不客气的发言噎住了。

    “至于骑士呢，”安叙站起来，走过去环住克里斯的胳膊，“我有克里斯就好了。弗洛拉，送客。”

    “您在开玩笑吗？您要让这样一个人当您的第一骑士吗？！”劳瑞恩震惊地喊道，“他是个omega！罪人的党羽！”

    “我乐意，怎么的？”安叙斜睨了劳瑞恩一眼，已经懒得跟他再浪费时间。她看向弗洛拉，示意女仆长赶紧送客，却对上一双一样震惊的眼睛。

    除了安叙本人以外，房间里的三个人，都对她投来了惊呆的眼神。

    第一骑士是什么呢？是领主的左膀右臂，门面人物，最信任的人，领主骑士团的团长——对于荣光骑士团这种领主就是团长的特殊情况，则担任副团长一职，总之分量非常重，至少名声非常非常重。

    继续以荣光骑士团为例，罗纳德亲王当初带了替罪羊克里斯和宠信的支团长奥琳娜去乌尔堡，却把驻守汶伽罗防线、打开这边的传送阵、驱赶异兽去王都的重要任务交给了他的第一骑士兼荣光骑士团副团长海蒂，这位仁兄目前还在逃，被乌尔堡以仅次于罗纳德本人的规格通缉着。

    让一个有罪的omega担当第一骑士，超过了“招贤令”和向国王讨要犯了叛国罪的omega的胡闹程度，已经近乎对全亚默南骑士的侮辱了。 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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