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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雷电被转移到别处,安叙还不会这么快感觉到异样。诺亚给她施加的暗示的确把她往“对方在使用空间异能”的方向引过去,利用另一个雷电异能者做引子,半真半假的幻境最难以挣脱。然而诺亚非要让这雷电砸到克里斯他们身上,还非要制造出尸骨无存的效果扰乱安叙的心境,这反而弄巧成拙,让安叙发现哪里不对。
安叙放弃攻击诺亚的时候,已经开始把精神触须探向别处。试探各处的目的是找到可能隐藏在别处的诺亚本体,但出于安全考虑,也给克里斯他们多加了一层护罩。附加防护罩之际他们的精神力彼此接触,加固了彼此的联系,给对方做了定位坐标。
从分享了巨鸟的力量开始,到他们来阿铃古之间,安叙和克里斯待在一起可不是光在度蜜月的。克里斯学习了隐藏的方式,精神力使用,安叙学着适应和消化自己得到的新力量,同时他们也学会了这种力量的共同应用。这绝对称得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毕竟历史上可不存在以非奴役关系合作的神性生物。
就像两个人一人一只自带定位的手机,知道彼此的号码,就算阿铃古这里的信号糟糕得不能通电话,他们至少知道对方是否活着。
雷霆清场之后,安叙再次扫过去的精神力能探测到那块地面没有活物,然而她勾连着克里斯的那部分精神力并没有断开。倘若这是力量转移,克里斯怎么会活着?被转移到别处去了?诺亚干嘛要这么好心?这个时候的安叙只有初步猜想,此后的试探中才一点点确定,她所经历的都不是真的。
安叙的大范围攻击,并不像看上去一样乱打一气。她试探攻击到的范围是否能产生变化,试探物理攻击和精神攻击、音波攻击和光照攻击,寻找节点;她也让自己被攻击,试探造成伤害的究竟是什么。最终她发现了结果。
这并不是制造出一个假象的幻境,而是半个真实:诺亚可以让自己无所不能,前提是,安叙相信他无所不能。
冰火风雷只是假象,然而一旦身在局中的相信,这些幻影对她而言就变成了现实。诺亚制造的幻影是开局,就像同时让另一个货真价实的雷系异能者攻击一样,目的只是让人入瓮,一旦跟着他的思路走,局中人自己就会补完一整个世界。
安叙还真为此有些后怕,倘若她一开始没有意识到这不是真的,像她脑洞这么大的人,天知道能脑补出什么来。
诺亚的幻境如同魔术师的魔术,一旦看穿就失去了神秘光环。这位自称半神的家伙实在运气不够好,放在别人身上,哪怕猜到自己面对的可能是幻影,在如此气势汹汹、接连不断的攻击中,也会忍不住下意识当真,这便是诺亚不断攻击安叙的理由。只可惜,安叙的粗神经和无痛觉举世无双,她把这个世界强行当成梦这么多年,泰山崩于前而不把它当真,身上哗哗飙血也能面不改色,嘿,她又不是没遇到过这种事。
意识到这是幻觉,事情就好办多了。
从克里斯分享了陨石之力那一刻起,他就开始隐藏自己。诺亚当时分身乏术,根本没意识到克里斯也拥有了神眷,只把他当成“神眷者安娜的人类跟班”。傲慢的“半神”先生不把区区一个人类放在眼中,只将他当成了布局的诱饵,派遣拥有雷电异能的苦修士伊娃前去追杀基本是顺手为之。克里斯遇到了局部幻境冒牌安叙,自己依然在现实当中,而安叙留在他身上的精神力,得以以他为支点,探寻真实世界。
打大魔王前他们进行过幻境的训练,幻境与真实的界限,好似隔开两边的透明门,只要发现两边的微小差异,就能顺藤摸瓜地找出它来。安叙在真实世界和幻境中的精神力两边夹攻,方便得像在重叠图上玩大家来找茬,很快找到了差异节点。
所以,现在被打得飞来飞去的那个人是诺亚。
见面以来,诺亚身上的气息一直混沌难测,像个怪异的幽灵,打出他的真身依靠的是一瞬间捕捉到的微小波动。诺亚不愧是能用幻术迷惑精神力的人,即使安叙在抓着他痛殴,时不时还是会失去他的踪影。
简直是在殴打一只随时会消失的游走球,或者地狱模式打地鼠。打着打着手感不对,就要从别处刷地捞出又躲起来的诺亚,这让最终之战变得滑稽起来。
安叙面不改色地抗过扑面而来的风暴、怪兽、雷电、陨石等等等等,这些东西有时是真的,有时是假的,她开着护盾默念自己开了无敌,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她一拳打断了诺亚的鼻梁,把这个装逼犯电成爆炸头,给他一边一个熊猫眼,一边一巴掌五指山,解气之外半点没放过五脏六腑,下手怎么狠怎么来。然而这样打着打着,安叙却感觉到了不对劲。
她所见过的所有诺亚,都保持着那种稀薄的存在感,像一抹幽魂。安叙能看见他站在那里,听得见他在前方说话,然而却不断直觉地感到对方身上哪里不对。受陨石影响的所谓神性生物当中,要是不故意隐藏,每个之间都应该有那种又熟悉又渴望的感应,这里却感觉不到了,哪儿都感觉不到。
或许这么说不太确切,是“哪儿都感觉得到”才对。阿铃古结界内部整个就很邪门,像带着指南针进磁铁矿,指针转来转去,完全找不着北。
真的诺亚和假的诺亚之间有差别,然而相差很小,即使抓过很多次,下一次分辨也要花费不小的力气。安叙应当找对了地方,诺亚恢复的速度也变得跟不上受伤的速度,可这种不踏实感到底是什么?
诺亚太弱了吗?不,这种能让安叙的精神扫描都失效的力量绝对不算弱。但每个神性生物都有其长处和短板,最强大的绵羊只会迷惑人,最后被奇葩人类圈养了;巨鸟遵循本能,和安叙拼战斗智慧没拼赢,精神力应用不如安叙灵活;克里斯加强后的*强度可以和巨鸟正面对战,但心灵、非物理的力量方面,还是不比普通异能者好多少;安叙最擅长雷霆和化用精神力,可她的小身板还是能一刀捅死……诺亚这个幻术逆天的家伙,脱离幻术就被吊打,好像也不是不可以理解的事情。
在这大好局势里,不断跳动的不安是什么?
像隔着雾气看向路的另一边,像某个夏天炎热潮湿的梦,有一盏灯啪啪地闪烁,模糊的声音嗡嗡地示警,你却听不清是什么,也无法醒过来驱赶扰你清梦的蚊虫。安叙讨厌这种感觉,有一会儿,她想直接杀掉诺亚。
安叙对诺亚的痛殴并不只是私人恩怨,对他的攻击一直伴随着精神入侵,安叙还有许多隐秘的答案必须从诺亚这里得到,还必须知道操控苦修士的办法。做完这个,她才能杀了他。
无论安叙怎么排查,都找不出问题所在,她只好将之放在一边,一本心思破译诺亚的精神世界。对巨鸟干过一次后,安叙做起精神入侵来堪称轻车熟路,简直像读取u盘,都能看到任务进度。
百分之三十,百分之五十,百分之九十……
进度条越来越接近圆满,但她心中的不祥预感也越来越严重。在难得的犹疑中,入侵到达了终点。
攻击也停下了,无形之刃死死卡着诺亚的咽喉,随时可以读完就宰。这断头台上形容狼狈的神眷者诺亚慢慢抬起头来,表情卡在一个不知如何形容的档位上。
安叙的心沉了下去。
她已经到达了预想中应当是诺亚精神核心的地方,沿途经过的记忆碎片看上去也毫无异样。越到核心处记忆和情绪越密集,然而当她撬开最后一道防线往李戡,安叙蓦然惊觉,那里什么都没有。
好像一名特工绑架了邪恶的商人,撬开他的保险箱,却发现里面空无一物。
诺亚脸上的神情缓慢地改变了,倘若把这一幕放在别的时候,安叙很乐意讲“这是属树懒的么表情变化这么慢”,但在此刻,那种缓慢的改变让人毛骨悚然,像一条蛇或一条蛞蝓慢慢滑下脊柱。诺亚露出了一个惊愕的笑容,接着那笑容越来越大,憋不住似的,他狂笑起来。
这个鼻青脸肿的家伙开始狂笑,笑的流出眼泪,笑得前仰后合,连精神锋刃将他的咽喉割出深深刀口都不去管。他笑啊,笑啊,笑得安叙心烦意乱,觉得把这货弄死算了。
无形之刃倏尔没入了诺亚的喉咙。
安叙说干就干,没有半点想下马威的意思,直接就打算让这个笑岔气的中二病患真的岔气。精神锋刃切断了诺亚的脖子,快很准,把它切得只剩后颈的皮肤还连着,再笑一声妥妥的会整个头都掉下来。可诺亚还是笑个不停,那颗头颅摇摇欲坠,笑声却中气十足。
“你知道吗,我得到过一个预言。”诺亚擦了擦眼泪,笑眯眯地说,“‘天之代言人与黄金血脉所造之躯啊,神明赐予你大恩。要使神之血不再流淌,须让人之血淹没大地;满月的日子无人可使你流血,同胞的鲛吞噬彼此,而神灵终将更名’。这个预言迄今为止,还没有说错的地方呢。”
他脸上的鲜血随着他的声音消失,头颅明明在震动中掉落,落地的脑袋和脖子的横切面却看不见一丝鲜血。这个也是假的?安叙想。然后,这种小事就不再是最严重的问题了。
安叙感觉到某种东西自己的精神体当中。
她在这一瞬间忽然顿悟,为什么诺亚的存在感一直若有若无,为什么阿铃古结界内部如此邪门。原来如此啊……不是之前猜想过的,绵羊被诺亚控制住当阵眼之类的原因,而是已经吃了绵羊,却还不能顺利掩饰住外溢力量的诺亚,他构成了整个阿铃古结界。
整个阿铃古上笼罩的,就是诺亚的精神体。
已经不是打开保险箱发现里面空无一物的问题了,而是撬开门锁,走入当中,发现自己在某个肉食动物的胃里。安叙以为自己在入侵,她的努力却等同于羊入虎口,她最后察觉到自己精神体内部的异常,还是诺亚自己露出了马脚。
一方面他无须再隐藏,一方面他开始动手了。
“我真是愚蠢啊。”诺亚的头颅在地面上笑,他无头的肩膀也东倒西歪,“我真蠢啊,怎么会觉得你和我一样?怎么会觉得你破除那层幻象是因为一直坚定?太滑稽了,你的强大不是因为勇敢,而是因为无知,要论自欺欺人的能耐,无人能与你相提并论!”
安叙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的后脑勺发毛,浑身发冷,好像有什么东西攥住了体内的某个内脏。
“安娜.苏利文。”诺亚说,“你醒着啊。”
似乎有什么东西发出了碎裂的声音,像最后一层冰在阳光下化冻。
安叙打了个冷战,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她忽然发现自己和诺亚依然在天上对峙,白惨惨的满月依旧高悬。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想攻击,突然有一道风刃,切开了安叙的上臂。
不知是能力所限还是不想下狠手,那道风刃非常弱,划过安叙的上臂就消失了,只留下手指头这么长的血痕。之前的安叙可能都不会发现它,发现了也懒得去管,但此时此刻,安叙的身体猛地绷紧,冷汗渗透了衣衫。
她觉得……疼。
多久没有感觉到了呢?久远得安叙都要忘了,可疼痛这种讨厌的东西,重逢时马上能认出来,根本不存在认错的可能。刺痛感从上臂传到脑子里,再回到胳膊上,伤口一跳一跳地疼起来。
安叙没有醒。
她的双眼睁得大大的,周围的一切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特别是伤口。她用力捏了一把自己的脸,疼,触感也很明显。她看着自己的手,白白嫩嫩绝对不属于安叙的手,一口咬了下去。血从她狠狠咬住的地方渗出来,伤口长久地留在那里,疼。
真的。
这个世界,过去十几年,一切,都是真的。
最后一层自我防御被用力撕了下来,撕得太过急促,像撕下未愈合伤口上的绷带,连皮带肉统统扯了下来。安叙决定把这个世界当真的过了,但“把这个世界当真的一样生活”和“这个世界就是真的,所有人都是真的,你这辈子就要在这里过,没有重来的机会”完全是两个概念。
安叙的决心不是结束,恰恰是开始。如果就这样平稳地生活下去,再过上几十年,不,只要过十几年就好,她就会真正地融合进这个世界里,到那时哪怕发现真相,她的反应也不会这么大了。安叙就像一个准备冬泳的人,刚换了衣服,在水池边做热身运动,诺亚这猝不及防的一推,把她直接推进了冰冷的水中,除了抽筋和沉没,很难有别的可能。
怎么会呢?假的吧。安叙想。
异能世界可能是一种新的生活……但就是这样一个世界?我生活的世界?我是厉害的异能者、一方势力的掌舵人、负责拯救世界和大魔王的勇者?就凭我?她想,怎么样都不可能能吧。
别说上述怎么听都和她扯不上关系的名词了,光是身为异能者,会使用不科学的异能这点……不是幻想的真实世界里,人怎么会飞呢?
在这个念头出现的刹那,安叙从半空中掉了下来。
她无比符合物理法则地直直坠落,像一块石头掉进水里。不远处克里斯发出一声惊呼,要跑过来接住对方,却被诺亚的力量拦住了。安叙装到了一棵树,她在茂密的枝叶间滚了半圈,从树枝较稀疏的地方滚落,砸到了硬邦邦的土地上。
那棵树起码有四米高,即便被树冠挡了一挡,从这个高度摔下去也够呛。撞击的剧痛很快传遍了浑身上下,她的脚和很多根肋骨都摔断了,小腿落地的姿势糟糕,完全折断的骨头甚至从皮肤中戳了出来。她听见惨叫声,像从远处传来,等足以将人溺死的疼痛之潮退却了一点,安叙才发现发出声音的是她自己。
安叙轻轻动了一下,那一点扯动的疼痛就让她眼前发黑,痛得眼泪都下来了。剧烈的疼痛让她想把自己敲昏算数,恐惧和疼痛纠缠在一起,如跗骨之蛆。
百分之九十生活在亚默南的人都有比安叙更好的忍耐力,她虽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也算多灾多难,可没有一次真正尝到落在她身上的疼痛。在自己的世界也差不多,安叙是个和平年代和平地区出生的孩子,没被打过也没和人打过架,没遇到过意外事故,没病没灾不痛经,最严重的伤是被书页划破手指。将她看做这样一个普通人,她的狼狈完全可以理解。
但对此一无所知的其他人,会这么想吗?
克里斯一剑抡在了无形之墙上,莉迪亚也在攻击阻碍着他们的东西。他们眼中充满了关切和担忧,这两个亚默南最熟悉安叙的人从未见过她如此痛苦,他们都心急如焚,想把安叙从未知的可怕折磨中救出来。
但是,他们善意的目光落在安叙身上,却像两道带刺的鞭子,让安叙的面孔完全失去了血色。
因为疼痛——比安娜遭遇过的各种事件程度轻很多,不是因为反抗教廷,也不是因为保卫人类与邪恶方作战,只是自己摔下来的疼痛——狼狈不堪,发出惨叫,甚至哭了出来的人,是谁?
安娜.苏利文无所畏惧,安叙担心许多事情。
安娜.苏利文缺胳膊断腿都不皱一下眉头,安叙破条口子都要哎哟半天,完全是严刑拷打一下立刻招了的人。
安娜.苏利文强大,英明,坚强;安叙弱小,不算聪明,和天不怕地不怕的前者比起来,可以称得上软弱了。
“真实的某个人”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有说要在没有人监督的情况下最真实,但如果在梦中,而且知道自己在做梦的话,那就像玩一个游戏,有时做出选项只是因为“顺手”这种荒诞的原因。在这种情况下形成的“某个人”,和现实生活中的这个人相比完全不同,就像你不能断定游戏里选择善良阵营的就是大英雄,选择邪恶阵营的就是大魔王一样。
觉得自己在做梦的安,和真实的安叙是不同的。
安叙感到恐慌,她突然发现“自己”不存在。她不再是安叙,她想不起来曾经的安叙长得什么样,以前的记忆也没有在亚默南的生活来得鲜活,她再也无法回到她的故乡,见不到认识安叙的人;她也不是安娜.苏利文,这具好看的身体是别人的,名字和姓氏是别人的,身份和地位是别人的,力量是别人的。
她不是雷霆女王,不是安娜公爵,不是神眷者。信仰她的人信仰着一个扮演出来的假象,爱戴她的人敬爱着一个承担不起责任的懦夫,而算得上认识她的人们,他们认识的人,是她吗?
还是她扮演的那个帅气的角色,那个她不曾是、也不会成为的,不存在的人?
莉迪亚在呼唤的人是她吗?克里斯担心的人是她吗?她爱着的人,爱着她的什么?爱着的是谁?那个世界再也回不去了,这个世界没有人会喜欢强大华美的外壳下真实丑陋的她自己,一个穿越者,身份窃取者,角色扮演者,骗子。他们不需要她,乃至不认识她。
脱掉了这个壳,她是谁?还剩下什么?
安叙体内有足以治愈她自己的力量,对她而言,摔伤看起来再严重,也只是随手可以治愈的小伤。可惜,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治疗。
体内被镇压捋顺、按部就班运行的力量,在这强烈的动摇下骤然失控。安叙没法控制住,她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可以,又怎么可能真的做到呢?体内的所有能量乱成一团,狂暴地冲击着每一条经脉,倘若熬不过,安叙会自己死掉。
诺亚并不打算等,他今晚已经玩够了。
他嘴里说着惋惜之词,向安叙走去。他在浑身痉挛着的同胞身边停下,点了点她的额头,便有个光点出现在她胸口,心脏的位置。
“身边没有人当帮手可真麻烦呀。”诺亚叹息道,忽然抬起头,看向被挡在另一边的两个人。
他看着莉迪亚,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来吧,天使。”他说,“用你的匕首,帮我把神的碎片拿出来吧。”
莉迪亚停下了一切动作,她的双眼一片空茫。 166阅读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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