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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六)
天,干冷干冷的。呼啸的西北风夹杂着雪粒,将空气中最后一丝水份裹成冰球,噼里啪啦地砸在百姓家纸糊的窗子上,将护窗的牛厚皮纸打出一个个麻沙沙的小白点。昏暗的屋子里,忙碌了一年的家人围拢在火炉子旁边包着杂面饺子,男人女人脸上的皱纹像饺子边缘捏出的花纹一样深。昏暗的菜油灯滋滋地冒着烟,跳动的火苗照亮人们眼中的希望。平时,油灯在这个时辰是舍不得点的,只有今天,一年中最后一天的傍晚,勤劳的主妇才打破日落而息的习惯,从柜子顶端小心翼翼地将油灯取下来,擦去上面一年的灰尘,灌上一点点从牙缝里省出来的菜油,点缀一下节日气氛。
“过年喽”!不懂人间艰辛的儿童兴奋地叫着,手里的小灯笼在空中飞舞。外边的天还没完全黑,灯笼里的蜡烛不能点,只能幻想一下烛光点燃后灯笼的兴奋颜色。
“九成,不要开门,在外屋门口玩”,正在碾面皮的父辈温和地嘱咐了一声,叹着气,目光从窗子上缘唯一的一小块玻璃看向窗外。外边,暗暗的,冬末的阳光已经躲到了山后。远处小康人家水炉子烟囱冒出的蓝烟在风中打着滚,飘过青灰色的屋檐,在半空中散成丝丝缕缕。
“爹,明年我要换到李老板家做工”。板凳边缘,一个半大小子一边向面皮中添馅儿,一边低声嘟囔。他的手极其灵巧,圆圆的面皮在掌心中轻轻转了半圈,一个圆滚滚的饺子已经站立在手掌上。
“啥”!做父亲的吓了一跳,檊面杖滞了滞。杖下的面皮立刻走型,变成了一个小牛舌头。
“我明年不在王老板家做了,换到李家去做。他那边一天多给五个铜板”。半大小子提高声音,清楚地表明自己的意愿。
做父亲的脸色有点儿难看,放下檊面杖。用手指敲打着面板质问道:“可王老爷是一直是咱们的东家,从你爷爷那辈儿就给他家当长随。他家开工厂,我们是第一批入厂的。你小子当时不够年龄,也是人家王老爷看在多年老交情照顾进厂。如今你翅膀硬了,咋,就忘了恩人了”。
“他爹。大过年的,你别发火,让孩子把话说完”!女主人用围裙抹了把手,将一撑子包好了的饺子放到柜子边。边用温言软语哄住大人,边示意大儿子讲清楚自己跳槽的理由。“闰生,你说”!
“可在李家做。一年多一千五百个铜板呢,那可是三块银圆的数。李老板家的掌柜已经私下跟我说过了,如果我干得好,每隔半年就给我加一次薪水”!唤做闰生的半大小子抬起头,看着父亲的眼睛,认真地说道。“如果一年多挣三个银圆,就可以让九成上新学堂。他长大后可以当大伙计。或者当设计师,还能进定西军当军官,一个月就能拿我半年的工钱。”
这孩子,心里就没个自己。当娘的心一热,转过身,撩起围裙角去擦眼睛。当爹的听说一年要多一千五百个铜子儿,心中也犯了嘀咕,火气跟着降了下来,嘟囔着问,“有这么多。那李家掌柜的没骗你吧”!
“没有,我打听过了,李家是北平那边过来的老字号,向来讲究信誉。他们说我手艺好,准备和我签一个长期合同。把薪水和花红用白纸黑字写清楚。将来我要是薪水高了,您就可以不干了,在家和娘享清福”!年青的闰生眼中憧憬着未来,仿佛已经把自己的家建成了前面别人家那种青砖玻璃窗大屋。
当娘的转过身,轻轻摸了摸儿子脸上过早生出的皱纹,哽咽着说道:“换吧,多挣了钱,也好给你说房媳妇。你已经不小了,我和你爹,哎,我们没尽到责任”!
早熟的闰生握着母亲粗糙的手,低声安慰道:“娘,你说这些干啥。我有手有脚的,什么挣不回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到时候说不定咱家还开工厂呢”!
“可王老爷那边,啧”!当爹的有些为难,“你让我怎么开这个口”!
“那怎么不好开口,他对咱家有恩那不假,可咱们也不是他的包衣奴。你要不好说,过了年我说去。咋不能耽误了孩子”!女主人将菜盆里剩余菜馅的刮成一堆,果断地说。
“好吧,我去说不就行了吗”!男主人也想开了,点着头同意了儿子的新年计划。看看外边昏暗的天,不放心的叮嘱道:“我说闰生啊,你有了自己的想头。爹不能拦你,有道是儿大不由爷。况且这街坊们也说了,现在年头变了,兴什么“人人平等”了。可你无论怎么干,得留着点儿心眼,千万别站错了队。这临洮城里,不,就说咱这西北吧,风还没定下来怎么刮呢,你可别给我当那个出头椽子。这蓝大将军、张小侯爷和秦王爷,随便哪个伸伸手指头就能把咱捏死”!
“也是,听说张小侯爷带着人去打铁,铁木耳朵什么土匪,不知道打不打得赢”!解决完了家务事,女人心里轻松了些,听丈夫提起了西北三个实权人物,饶有兴趣的说道。
“怕是张小侯爷前边的仗还没打起来,城里蓝大将军和秦王爷要火并了。我今天下午,远远地看到秦王府那边封了街。说什么秦王请蓝大将军吃年饭。可住在王府附近平日最喜欢热闹的几个大掌柜,今天他们的马车全没上街。”闰生一边捏着最后几个饺子,一边搭腔。
“什么,你怎么不早说”?当爹的蹭一下站了起来,三步并做两步跨到屋门口。边检查门栓边嚷嚷道“你这孩子,这么大事不告诉我一声,现在,你让咱们哪里躲去”!
“他爹,躲什么呀。你说清楚点儿,这大过年的”,女人嗔怪着数落,话音刚落,一声清脆的火铳打破了傍晚的宁静。
“呯”、“呯”、“呯呯呯呯”。爆豆子一样的火铳声从秦王府方向传来,提前点燃了这一年的春节焰火。
秦王府,一盏水晶琉璃杯摔在地毯边缘四分五劽,殷红的酒汁染红了地毯。秦王朱樉站在主案后,对大将军蓝玉冷眼而视。身经百战的蓝大将军端坐着,身后的六个侍卫手都按在火铳上。大队的穆斯林战士冲进正殿。将宾主团团围在中间。
“敢问王爷,这是何意”?也许对生生死死早已看开,大将军蓝玉身着锦袍,手端酒杯坐在椅子上,笑嘻嘻地向主人问。
“蓝大将军,我再问你一句。你到底想不想替常将军报仇”!秦王朱樉脸色铁青,从牙缝里发出要挟。眼前这个蓝玉人老成精,酒席从中午喝到了傍晚,几坛子陈年英雄血都被他灌进了肚子,就是不肯给秦王一句实话。
“想,当然想,蓝某自洪武十七年后。每天都在想。蓝某不是说过了吗?感谢秦王殿下让我知道当年宫中真相”!蓝玉放下酒杯,镇静地回答。真相,他造就猜到了,只是没能证实得到而已。秦王亲笔修书告诉了他真相,更让他认清楚了所谓英明帝王的真面目。
“那你愿不愿意和我一同推翻允文,让他偿还其父所欠下的血债”!秦王朱樉上前两步,冷冷逼问。他不担心蓝玉身边的侍卫,也不惧怕蓝大将军的身手。这是他的秦王府,他有恃无恐。此时涌进正殿的穆斯林武士越来越多,座中每个人身后都被挤满。明晃晃的长刀。蓝幽幽的火铳,散发出来的缕缕寒意映得座中人眉毛都跟着竖了起来。
蓝玉笑了笑,仿佛没看见身后的刀光,十分平静地回答:“愿意,我早就看允文那小子不顺眼。不过。秦王殿下,不是现在,而是在我们打退了贴木儿之后。国难当头,蓝某不打内战”!
“蓝玉,你别不识抬举,咱家秦王是看重你的威名”!秦王府的幕僚们仗着人多势众,七嘴八舌地训斥。
西北智圣庞相如越过人群,走到蓝玉面前深深一揖,低声劝道“蓝将军,你看看周围,再好好想想。王爷乃胸怀大略之英主。眼下天下大乱之时,您这样的老英雄该有自己的选择,古语云,识时务者为俊杰”!
大将军蓝玉端起酒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英雄血,一边把玩,一边笑着问道:“俊杰?庞先生,你是盖世智者。你告诉蓝某,所谓俊杰,就是那些勾结敌寇,卖国求荣之辈么?这样的俊杰,蓝某不当也罢”!
秦王朱樉鼻子都快给蓝玉气歪了,没时间再和他磨蹭,怒喝着说道:“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贴木儿是我请来助阵的客人,不是入侵者。蓝将军,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嘿嘿”,蓝玉笑得白胡子乱颤,不卑不亢地说道:“王爷,敬酒罚酒,是酒我从来不惧。你有什么酒,尽管端上来吧。我喝不了,兜着走”。
即使秦王朱樉涵养在好,也忍耐不住蓝玉如此油盐不进,手指蓝玉,对着周围穆斯林武士大声喝令,“给我拿下,反抗者格杀勿论”!
“是”!五百多名穆斯林武士用汉语齐声回答,一齐扑上,殿中灯火为之一黑。瞬间,反抗被制住。蓝玉手捋胡须,笑吟吟坐在原来的座位,秦王朱樉,西北智圣庞相如,还有秦王的贴身卫士和幕僚被武士们牢牢地按在地毯上。
“来人,救驾”!秦王朱樉大声喊道,事发突然,他不知道哪个环节出了错,将一线希望寄托于埋伏在后院的王府死士上。
“省省力气吧,我的秦王殿下。让那么多人为你送死,值得么”,老将军蓝玉拍案而起,大声吩咐,“祖马德,带弟兄们用排枪封住通往后院的门,有冲向前院者格杀勿论。张亮,你到后宅门口去喊话,让他们放下武器,别替汉奸送死”!
“是”小子房张亮和带领穆斯林武士的回回人祖马德齐声答应,率领二百多武士冲向后宅。
秦王朱樉终于明白是谁出卖了他,这个小子房张亮号称算无遗策,原来他早和蓝玉勾结起来了,才故意将王府死士安排在侧殿。自己防来防去。将死士换了穆斯林武士,结果正好着了他的道。
西北智圣庞脸贴着地毯,不甘心地冲着后院嚷嚷,“张亮,主公一直待你不薄。你这卖主求荣的鼠辈”!
“庞兄,殿下如何待我,那是私恩。放帖木尔进关,却是国难,孰轻孰重,庞兄问心自知”!小子房张亮清晰的话语从后院传来。钻进每个幕僚的耳朵。西北智圣庞相如面红过颈,长叹一声,头无力地贴在地面上。
后院零星地响起了火铳声,转瞬静了下来。秦王朱樉心中的希望之火随着火铳声平息而破灭,强行撑起脖子,望着蓝玉骂道:“说我是汉奸。你,你给了贴木儿什么好处,让他这样帮你”。
“贴木儿”,蓝玉冷笑着拉过一个穆斯林武士,摘下他的头盔,对着秦王说道:“秦王殿下,你以为我定西军在西北是混饭吃的么。让这么多人说混进来就混进来。贴木儿送你的五百死士,正在大漠里边躺着呢。你好好看看清楚,他们是穆斯林武士不假,但他们是我定西军中的穆斯林武士,是华夏壮士,不奉贴木儿的号令。”
“完了,彻底完了”,秦王麾下的幕僚们瑟缩着想,“怪不得先前与帖木尔联络的使节,总莫名其妙地死在大漠里。而大战当前。五百死士居然能夹杂在吐蕃难民堆里混入大明境内。原来是这些死士是蓝玉派的”!
“蓝大将军,你可想清楚,贴木儿的百万雄师打遍天下无敌手。你麾下那点儿人马能挡他几步。朝廷忙着打内战,没人来西北帮你”。秦王朱樉犹不甘心,挣扎着威胁。他希望自己的言辞能将蓝玉和穆斯林武士们吓住。以便拖延时间,让埋伏在王府外的七千王府卫士过来支援。
闻此言,老将蓝玉手捋长髯,仰天大笑,笑声震得王府雕梁都跟着打颤。“哈哈哈,他有百万雄师,我西凉的热血男儿何止百万。王爷,我看你还是省几分力气,想想一会儿去了地府,如果向你那赶走了鞑子的英雄老爹交待吧。嘿,你父亲虽然冷酷,却是一个大英雄。谁料道养了你这样一个孬种”!
秦王朱樉听说蓝玉要杀自己,脸色登时吓得雪白。带着几分哭腔,大声嚷嚷道:“蓝玉,你不能杀我,我是皇族。你杀我,你杀我即是谋反”!
“谋反”?老将军蓝玉脸上的笑容更加欢畅,仿佛听了一个十分好笑的笑话般,眼泪都流了出来,边笑,边嘲弄地说道:“谋反?我蓝玉自从洪武十七年就反了,你现在才说我谋反不是晚了吗。告诉你,秦王殿下,我蓝玉眼中只有国家,没有朝廷。无论朝廷再怎么混蛋,我一样要守卫这个国家。无论朝廷如何包庇你,我一样要杀了你这个汉奸除害。”说道这,蓝玉的声音由狂笑转为大喝,“来人,将这几个卖国贼拖出去,砍了祭我西北军战旗”!
“是”,几个武士走上前,拖起秦王朱樉就向外走。吓得裤子都湿了的秦王朱樉一边挣扎一边喊道:“你,你不能杀我,府外有七千王府卫士,杀了我,你们一个都跑不了,都得给我殉葬”!
“殉葬”!蓝玉摇摇头,叹息着说道:“秦王殿下,难道你现在还不明白,卖国之人,即使位置再高,手段再巧,到头来也是一孤家寡人么?”转头冲着殿外大喊一声,“来人,将大门打开,挂起灯笼,让秦王最后看一眼他的王府卫士”!
“是”左右答应一声,打开府门,在王府外空地上高高地挑起灯笼。蓝玉走上前,用蒲扇般的大手拎住朱樉的后颈,像拎猪一样将痛嚎不止的朱樉拎出王府大门。朱樉身材很胖,蓝玉却只用一支胳膊就将他拎到了半空中。几步跨出大门外,重重地掼在地上。
寒风中,威震西北的蓝老将军须发张扬,声音如洪钟一般在夜空中传播:“秦王殿下,睁大眼睛看看你的王府卫士,问一问他们肯不肯随着你卖国”!
趴在地上的秦王瑟缩着,茫然地四下张望。他看到王府卫士们队列整齐地沿街道排开,几具尸体倒在地上,一眼就知道是自己的几个心腹将领。
“你们,本,本王平日待你们不薄”?秦王朱樉喃喃地说,绝望的声音没有半点力度。
“呸”,一个靠近他的卫士将口中浓痰直接吐在秦王脸上,低声骂道:“卖国贼,可惜了大伙还曾把你当成英雄看待”!
听着士兵的喝骂,秦王朱樉的祈求变成了嚎啕,“弟兄们救命,弟兄们救命。我平时,我平时对西北不薄啊”!
“呸,什么王爷,什么智圣,连我们这些小兵都不如,捞好处自称为精英,国难当头,卖起国来争先恐后”!几个小卒子低声骂道,懒得看朱樉那幅窝囊相,将头扭到一边。
“弟兄们,今晚回家过年。明早咱们五更集合,六更出发。张将军在前线等着我们,举国的百姓都在看着我们。是男人的,为了华夏,血战到底”!
“为了华夏,血战到底”!数千西凉男儿齐声呐喊,声音盖过呼啸寒风。
“过年了”,不知谁喊了一声。王府附近的院落里,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成一片。
“过年了”,整个临洮城的鞭炮声全部跟着响了起来,鞭炮声里,一杆血红色的战旗高高升起,一个太阳,一轮弯月,高高地飘扬在寒风中,永不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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